筆法瑣談之11：氣韻

王僧虔曰：“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張懷瓘曰：“深識書者，唯見神采。”然而究竟什么是神采，卻很難一句話說清。如果酷嗜西人治學(xué)方法，會給神采下定義，并論列實現(xiàn)的途徑。這其實是公公背兒媳婦過河，下力不討好的事。好像啟功說過，甜之一味，只要一嘗，立刻就知道了，但要說清楚什么是甜，那就恐怕寫一本書也未必奏效。

文藝之道，終究靠自證自悟，然而又不能不說。強以言之，則有兩個層次。其一，是人。有神采的人才能寫出有神采的字。其二，是技，有技術(shù)的人才能寫出有神采的字。而人與技，在神采這個層次上，是不可分割的。

人之一生一世，異于禽獸者幾希。生老病死，轉(zhuǎn)舜即逝。即便成為偉人，管領(lǐng)江山，與成為凡人，打柴牧羊，差別其實并不大。所以，成不成書法家，更是無所謂的事情。然而，一生雖短，而差不多所有人卻不愿茍活，總希望活出點意思來。這意思，如果撇開政治、經(jīng)濟、文化地位，回到人本身，則氣質(zhì)、風度就很重要了。魏晉人生于離亂之中，每感生命無常，就從本身出發(fā)，追求不朽，因而其文學(xué)藝術(shù)，格外散發(fā)出生命的光芒。而其氣度，反映于書法，則后人拈出一個“韻”字概之。氣韻，由是成為書家的理想。

蔡襄云：

書法惟風韻難及。虞書多粗糙，晉人書，雖非名家亦自奕奕，有一種風流蘊藉之氣。緣當時人物，以清簡相尚，虛曠為懷，修容發(fā)語，以韻相勝，落華散藻，自然可觀。可以精神解領(lǐng)，不可以言語求覓也。

“以清簡相尚，虛曠為懷，修容發(fā)語，以韻相勝，落華散藻，自然可觀”這樣的話，值得一讀再讀，每讀道一聲好，個中意思，盡于此，多說都是贅語，正因其“不可以言語求覓也”。據(jù)說俞平伯先生上宋詞賞析課，常常是讀一遍，之后說：好，真好！個中意思，也盡于此。

黃庭堅云：

兩晉士大夫類能書，右軍父子拔其萃耳。觀魏晉間人論事，皆語少而意密，大都猶有古人風澤，略想可見。論人物要是韻勝為尤難得。蓄書者能以韻觀之，當?shù)梅路稹?/span>

謝赫《古畫品錄》論繪畫六法，以“氣韻生動”為根本，可謂真知灼見，千秋不移。中國文藝，講究知人論世，如蘇軾云：“古人論書，兼論其人生平，茍非其人，雖工不貴。”從大的方面說，人的品德也是要論的，個別情況下，不因人廢藝，那只是一種寬宥而已。也許中國人對倫理是有點近于偏執(zhí)地重視，然而，如果人物不美，藝術(shù)還有什么值得珍惜呢？即不論品行，至少，風度是一定要論的，因而書法還是以文人為正宗。這并不是說非文人德行有虧，而是所謂文，正是理想化的修飾，人之所祈向也。

也許這又牽涉到碑帖之爭、經(jīng)典書法與所謂民間書法之爭。白蕉說過一段相當公允的話。其《書法十講》云：

我認為碑版盡可多學(xué)，而且學(xué)帖必須先學(xué)碑。碑沉著、端厚而重點劃；帖穩(wěn)秀、清潔而重使轉(zhuǎn)。碑宏肆；帖蕭散。宏肆務(wù)去粗獷；蕭散務(wù)去側(cè)媚。書法宏肆而蕭散，乃見神采。單學(xué)帖者，患不大；不學(xué)碑者，缺沉著、痛快之致。我們決不能因為有碑學(xué)和帖學(xué)的派別而可以入主出奴，而可以一筆抹殺。六代離亂之際，書法乖謬，不學(xué)的書家與不識字的石工、陶匠所鑿的字，正好比是一只生毛桃，而且是被蟲蛀的毛桃。包、康兩人去拜服他們合作的書法，那是他們愛吃蟲蛀的生毛桃，我總以為是他們的奇嗜。

碑中當然有文人、書家的書跡，積學(xué)所至，自然精彩。而不識字的石工、陶匠，終究風度欠缺，況于書法未曾用心，除了有些生猛粗獷之氣外，還有多少可貴之處呢？白蕉以生毛桃喻之，聽起來有點刻薄，實則恰如其分。今有作書者，務(wù)為倡導(dǎo)此類，差不多以為只有這樣的字跡才藝術(shù)，而歷代文士大夫的作品就不是藝術(shù)，其奇嗜奇于包、康，真可令人發(fā)笑。然而此類倡導(dǎo)者，自己卻身居要津，吃著供奉厚祿，享受萬眾謨拜，欣納十分供養(yǎng)，怎么不去引車賣漿，徹底地進行書法革命呢？人無信則不立，口中一種說辭，而不能踐而行之者，詐也。如果說文以載道、藝以載道，書法也擔當“成教化、助人倫”的使命，可能言之太過，也太實用主義了。但是，一藝之成，終究要有助于人們對真善美的追求，否則，不但不可貴，簡直就有點可惡了。

當然，有韻之書，必出于有韻之人；而有韻之人，不一定必寫出有韻之書。趙之謙《章安雜說》云：“書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歲稚子，能見天真，積學(xué)大儒，必具神秀。故書以不學(xué)書、不能書者為最工。”這是極而言之，以期警醒愚蒙的話。三歲稚子，當然能見天真，如果能寫字，其字中會有旺盛的生命力，成年人也許是斷不可及的；然而三歲稚子不怎么會寫字，更為重要的是，三歲稚子一定會長大，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混沌鑿七竅而亡，然則有七竅之人，誰愿意復(fù)歸混沌狀態(tài)呢？積學(xué)大儒，代不乏人，以書知名者，卻也寥寥，這原因并不是因為學(xué)問掩了書法之名，而是其書跡本來就說不上好。雖然積學(xué)大儒的字，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書卷之氣，會透露出一些別樣的魅力，但書法終究是專門之技，也需要“別才”的，少了書法的才華，少了書法的功力，積學(xué)大儒也照樣寫不好字，這沒有辦法。司馬遷的文才，可能登峰造極，但未必就能詩；杜甫的詩才，可能無與倫比，但未必就擅文，各有才情、各有造就，這是無庸贅言的。

由此看來，書法要有韻，不但關(guān)乎人的風度，技術(shù)也是必須的。有技術(shù)才有自由、才有流露、才有張揚。而掌握技術(shù)的過程是做作的、刻意的。只有經(jīng)過刻意、做作，才有可能達到彼岸。學(xué)古過程，讀其文辭，揣其筆法，日積月累，漸近古人，不唯是積累技術(shù)，也是積累趣味，時日既久，芝蘭俱香，人的修煉與字的修煉，才能合而為一，以至于意在筆先，下筆有由，充分自信，任意揮灑。朱和羹《臨池心解》云：

意在筆先，實非易事。窮微測奧，通乎神解，方到此高妙境地。夫逐字臨摹，先定位置，次玩承接，循其伸縮攢捉，細心體認，筆不妄下，胸有成竹，所謂意在筆先也。

體察法帖之奇，通乎仰觀俯察，自然、社會、人心、人生，事殊而理相同。頂天立地之剛，風流倜儻之奇，出世超脫之逸，百轉(zhuǎn)千回之能，不可言宣之妙，一一俱在法書之中可以印證。比如臨王羲之，何嘗不嗟嘆其字法之奇，匪夷所思，模而擬之，才會啟智發(fā)蒙，出離愚昧?？涤袨椤稄V藝舟雙楫》云：

新理異態(tài)，古人所貴。逸少曰：“作一字須用數(shù)種意。”故先貴存想，馳思造化、古今之故，寓情深郁、豪放之間，象物于飛、潛、動、植、流、峙之奇，以疾澀通八法之則，以陰陽備四時之氣；新理異態(tài)，自然佚出。

道理是這樣的道理，然而真做到“新理異態(tài)，自然佚出”，卻絕非易事。有不少初學(xué)書者會問，臨習(xí)古人臨到什么時間就可以了，或者說什么時間就可以自成一家，不再學(xué)習(xí)古人了，真是難以作答。真知書者，才會知道臨習(xí)乃終身之事，與古為徒，猶日與高人逸士盤桓，必有所進，三日睽違，俗氣橫生于胸矣，終日閉門造車，師心自用，恣意揮灑，必日俗一日，安有氣韻可言哉？有所謂好書者，頗負才華，初能揮毫，便不置古今書家于眼角，胡涂亂抹，自鳴得意，而群從歡呼，名家鼓吹，飄飄然不知有羲獻旭素矣。然則其人其書，能言氣韻乎？劉熙載《書概》云：“書，如也。如其學(xué)，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需知學(xué)有科目，才有領(lǐng)域，至于志氣，尤其位高財富名彰者未必定勝位卑貧寒而無名者，然而人之志趣氣度，終亦在其書中矣。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劉熙載《書概》云：“凡論書氣，以士氣為上，若婦氣、兵氣、村氣、市氣、腐氣、傖氣、俳氣、江湖氣、門客氣、酒肉氣、蔬筍氣，皆士之棄也。”又云：“賢哲之書溫醇，駿雄之書沉毅，畸士之書歷落，才子之書秀穎。”我輩學(xué)書，當以浩然之氣為念，以士氣為務(wù)，以此立身處世，方不愧先賢創(chuàng)為書法一藝耳。以此為念學(xué)書，才能克紹箕裘，以期達其情性，形其哀樂，達到技術(shù)與性靈的統(tǒng)一。

若夫人而不俗，于技術(shù)能不假思索，則氣韻自生。王僧虔《筆意贊》云：“心忘于筆，手記于書，心手達情，書不妄想。”《書譜》云：“若運用盡于精熟，規(guī)矩諳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后，瀟灑流落，翰逸神飛。”忘乎所以，方能人書不二。至于碑版題署，或公然作書，往往重在骨氣，不免有意為之，無論如何，還有有點欲人稱工之意。而著述草稿，尺牘札記，實最能契于機趣，一派神行。王澍《論書剩語》云：

古人稿書最佳，以其意不在書，天機自動，往往多入神解。如右軍《蘭亭》，魯公《三稿》，天真料然，莫可名貌，有意為之，多不能至。正如李將軍射石沒羽，次日試之，便不能及。此有天然，未可以智力取已。

書如其人，則稿書最如其人；書有神采，則稿書最具神采。

絮煩如是，終說不出“祖師西來意”，不可說也。何如徑看古人稿書耶？

Tags：氣韻   筆法   孟會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