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文《由王彬子孫諸墓志引發(fā)出的思考》在《書法報》登載后，筆者覺得有些意猶未盡，因為那篇文討論的是碑志中的避諱現(xiàn)象，其實在一些法帖中，也存在不少值得探討的避諱問題。筆者嘗撰《〈蘭亭序〉的“攬”字與六朝士族的避諱》一文(略稱《攬》)，?？肌短m亭序》中避諱改字“攬” 的避諱情況。(注1)在考證過程中遇到一些關(guān)于法帖中的避諱事例，迄今尚未得確解，愿借此機(jī)會提出來，盼博雅君子賜教。

一、王羲之子孫之名為何不諱“之”？
    此現(xiàn)象在魏晉南北朝的人名中非常普遍，非獨見于瑯邪王氏一族。關(guān)于這個問題，迄今為止有兩種解釋。

    第一種從語詞意義方面解釋，認(rèn)為“之”是語助，第二字作名，所重在上一字。作為這種解釋的延伸，胡適認(rèn)為:“東晉人往往把單名拉長一字，其法以加‘之’字最為普遍。不管‘之’字前的字是否動詞，是否可有‘之’字作‘止詞’?！酥皇恰说摹扔凇Ⅳ恕?。故我現(xiàn)在假定東晉劉宋時人的‘之’字雙名，并無特殊意義，只是三百年單名的習(xí)慣的余波，只是從單名變到雙名的一個最便利的、最普遍的方法?！?注2) 

    第二種解釋廣為人知，即認(rèn)為此現(xiàn)象與瑯邪王氏世奉天師道有關(guān)。陳寅恪先生在《崔浩與寇謙之》中論道：“蓋六朝天師道信徒之以‘之’為名者頗多,‘之’在其中，乃代表其宗教信仰之意，如佛教徒之以‘曇’、‘法’為名相類。東漢及六朝人依公羊春秋譏二名之義、習(xí)用單名。故‘之’字非特專之真名，可以不避諱，亦可省略。六朝禮法，士族最重家諱、如瑯邪王羲之、獻(xiàn)之父子同以‘之’為名，而不以為嫌犯、是其顯著之例證也?！庇衷疲骸傲俗钪丶抑M，而‘之’、‘道’等字則在不避之列，所以然之故雖不能詳知，要是與宗教信仰有關(guān)?！?注3)此說影響最大。陳寅恪獨具史學(xué)家慧眼，敏銳地察覺到此一現(xiàn)象可能與宗教有關(guān)，乃作此推論。但必須看到，到目前為止畢竟尚未見到可資證實此說的直接史料，正如陳先生自己所說的“所以然之故”尚“不能詳知”(同陳文)，就是說陳先生之說尚處于推測階段，與定論還有距離。但觀近論六朝士族文化及王羲之者，多承此說，全盤接受而不見有具體闡釋者。

    筆者以為，以上兩種解釋以后者較有說服力，前者也不無道理，對此問題應(yīng)作綜合判斷。限于篇幅在此不作展開(主要觀點詳見筆者《攬》文)，但需要指出的是，上述兩種解釋皆屬后人推測，不能一概而論。

二、王家避諱家習(xí)究竟盡于幾世？

   
在《攬》文中，筆者考論王羲之曾祖父王覽之名避問題時有一事未能明確，即不知王家家諱“覽”字，在其族中需要避諱至幾世方盡。老友劉濤先生曾以此事相難，筆者亦未得確解。茲就知見，略述如下。王覽至王獻(xiàn)之這一系的世系順序如下：王覽－王正－王曠－王羲之－王獻(xiàn)之。
    筆者曾搜集大量有關(guān)魏晉南北朝士大夫犯諱實例記載，作成《魏晉南北朝士族犯諱實例表》（《攬》文附）。通觀其中犯諱事例，知多止于父、祖輩，鮮有犯曾祖名諱者。再檢《通典》卷一百四“父諱與府主名同議”條，其中晉博士謝詮曾經(jīng)說過：“按禮，諸侯諱祖與父;大夫士并諱伯父母及姑?！眱H言“諸侯諱祖與父”而未及曾祖諱。此處雖就諸侯之禮論，但士族之禮或當(dāng)與此相差不遠(yuǎn)。觀謝詮論諱事，乃由晉王遐司馬劉曇引發(fā)，故可知對士族的循禮要求與諸侯同。以上均屬可資證當(dāng)時士族諱禮親盡于三世的間接證據(jù)，這也就意味著王羲之有可能不避其曾祖王覽之諱，進(jìn)而《蘭亭序》的“攬”字非為避“覽”而改的可能性遂出矣?！短m亭序》之“攬”乃為避“覽”諱而改，對此歷來均無異詞。因茲事體大，故愿就此問題談?wù)劰P者的看法:
    第一，就王羲之而言，今遍檢其存世文字不見出現(xiàn)第二個“覽”字,這能否說明王羲之是在盡量回避不用“覽”呢？
    第二，一般而言，出于對本朝開國皇帝的崇敬，歷代不乏終其一朝而避帝諱之事。在瑯邪王氏，王覽作為振興其族興旺發(fā)達(dá)的創(chuàng)業(yè)者，在族中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故所享祭祀之禮必隆。大概有此因素存在，不應(yīng)簡單地拿三代遷祧制度衡量比況。
    第三，考王獻(xiàn)之《授衣帖》(《淳化閣帖》)書跡作“政在此耳”。此“政”字蓋為避其曾祖名諱“正”(如其父王羲之《十七帖》“足下今年政七十耶”用法(關(guān)于此問題《攬》中亦有詳論。結(jié)論是王羲之用“政”有避諱意圖，但未用避諱改字法)。據(jù)此可間接證明，王羲之當(dāng)避曾祖“覽”諱，進(jìn)而可推知，王氏家諱應(yīng)至避三世以上。
    第四，《宋書》卷六十一記劉敬“本名敬秀，既出繼而紹妃褚秀之孫女，故改焉?！卑?褚秀乃廬陵王劉紹妃祖父。起初因廬陵王劉義真無子,太祖以第五子紹為嗣,紹亦無子,以南平王鑠子劉敬先為嗣。褚秀乃外戚,不在國諱例,然在敬先即屬曾祖輩,以內(nèi)諱當(dāng)改名。有此四證，王羲之不須避曾祖“覽”諱說，似尚有商榷余地。

三、辯才弟子是否應(yīng)避其師、祖師名諱
    宋米芾自稱見過智永弟子辯才的弟子書跡。據(jù)《寶章待訪錄》(注4)著錄云:“唐辯才弟子草書千文,黃麻紙,書在龍圖閣直學(xué)士吳郡騰元發(fā)處。騰以為智永書,某閱其前空兩‘才’字全不書,固以疑之;后復(fù)空‘永’字,遂定為辯才弟子所書,故特闕其祖師二名耳?！?BR>   

    按,米芾以為辯才弟子的草書中避“才”、“永”字，實乃因避其師父辯才、師祖智永名諱。對此筆者表示懷疑。理由如下:
   

    第一，避諱之禮，只限于有家族血緣的直系，如父子祖孫之間。
   

    第二，六朝至隋唐以來,僧、道法名并不避諱。釋家?guī)熗椒靡蛔终呱醵?有的還以此之作為劃分輩分排列的標(biāo)志，故一般不在諱列。如智果亦智永弟子,其名“智”而不避諱，即其顯例。俗世之人，對一些含有宗教信仰色彩的特殊字亦不為嫌。南北朝人名“僧”者甚多，如宋王弘子僧達(dá)，孫僧亮、僧衍，從子僧謙、僧綽、僧虔、從孫僧佑等，皆可為名不避。
   

    第三,其實智永之法名原本為法極,智永乃其字。南北朝以來避諱，唯避名而已，字無須諱。按，古人原有諱名不諱字的習(xí)慣?！抖Y記正義》云:“古者諱名不諱字。禮以王父字為氏明不得諱也。”《顏氏家訓(xùn)》卷第二風(fēng)操第六記載:“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名終則諱之，字乃可以為孫氏?！现两癫恢M字也?！笨梢姰?dāng)時并不諱字，不但不諱,甚至還有子孫以父祖字為氏的傳統(tǒng)。南北朝祖孫父子不嫌字，疑即承此遺風(fēng)而來。例如王羲之岳父郗鑒字道徽,其孫郗恢字道胤(不避祖字)、孫女則名郗道茂，皆其證也。又據(jù)張懷瓘《書估》記載:“子敬十五、六歲時，常白父逸少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逼渌I(xiàn)之所言若為原話，則子不避父字“逸”明矣。以晉代避諱情況看,雖然偶有諱字之事,然戲謔意味較多，究其所以然故, 當(dāng)如顏之推所言不須諱字有關(guān)。   
   

    第四，米芾是一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但并不見得是一位出色的鑒定家，其鑒定書帖，多憑眼力，經(jīng)驗色彩濃厚，屬于望氣一派，與黃伯思等考據(jù)型鑒定風(fēng)格略不同。
   

    有鑒于此，筆者認(rèn)為米芾當(dāng)年所見辯才弟子之草跡，也許是一件偽作也未可知。

  注1：《中國文化》第二十二期，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2006年。
  注2：《胡適學(xué)術(shù)文集·語言文字研究》，姜義華主編，中華書局，1993年。
  注3：《金明館叢稿初編》所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注4：黃賓虹、鄧實編《美術(shù)叢書》第一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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