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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法瑣談之12:無法
四川新都寶光寺,有清人何元普撰聯(lián):
世外人,法無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我沒有見過此聯(lián)原作,其中“世外人”又有“世間人”、“方外人”的說法,不知孰是。“非法法也”、“不了了之”的觀念,卻影響不小。《金剛經(jīng)》說:“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佛法種種,乃是度人之筏,倘若已經(jīng)了悟,自然要舍舟登岸。
前幾年, 孫曉云先生《書法有法》出版暢銷,我認為,近年的“帖學熱”,與之有深刻關系。帖學的復興,也正是重新發(fā)現(xiàn)了筆法,并皈依筆法的結(jié)果。但也有人說,什么“法”,應該說“書法無法”。
然而,安知有法才能無法,無法正是有法乎?
禪宗是主張“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一落言詮,便是下乘,然而其經(jīng)籍又浩如煙海。這看似矛盾,卻又不得不爾。沒有形式,內(nèi)容是無所憑依的。就書法而言,初期書論,鮮及執(zhí)使轉(zhuǎn)用的細節(jié),大概宋以后,書論越來越形而下之。形而下之的結(jié)果是,說得越來越具體,然而書法卻并沒有越來越進步。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筆法,還是要談。
一藝升沉,自有因緣。書法的盛衰,也自有氣數(shù)。
銘石之書,大盛于東漢,再盛于北魏,到唐代與文人書、寫經(jīng)書相互浸染而合流,可謂大普及了,也可謂走到盡頭了。顏柳之后,銘石書幾乎沒有什么成績。
文人書的傳承,起初只是口傳手授,盛唐之前的大家,差不多可以由筆法傳承串起來,親戚、師生的關系,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也大約在初唐,二王書跡聚于內(nèi)府,而復制品流入民間,特別是像《懷仁集王羲之書圣教序》這樣的石刻,會被較多人所見,而《蘭亭序》在士大夫間,也廣為摹習。到了晚唐五代,已經(jīng)有匯帖出現(xiàn)了。宋代《淳化閣帖》及其裔嗣,更是化身千億,散布人間。這樣的大普及,肯定促進了社會書寫水平的提高。然而,物極必反,法帖也逐漸導致了“院體”,歐、顏、柳所書碑拓本,再加上后來的趙,稱為楷書四大家,也形成了某種封閉和限制。元明后的大家,即使他們有機會看到歷代墨跡,也差不多都在匯帖和唐碑的牢籠之下,更何況一般人?往往,一種藝術的最高境界,形成于初創(chuàng)時期。書法也不例外。真、行、草書,肇始于漢代,而造極于魏晉,再盛于唐,以后就難于產(chǎn)生劃時代的大師。大概在唐季,進一步到宋代,書法普及了,筆法傳承的鏈條,不可能覆蓋整個社會,個別有師承者,當然還能克紹前輩箕裘,維持筆法延續(xù),而大部分人,不得不以碑帖為師、以塾師為師,或者“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了。而宋代的意識,也好像師古的風氣不濃,所以,北宋大家之后,盡管宋代文人多,而書家卻不多。南宋陸游、朱熹都能排得上座次,其技術水平,顯然是不及北宋,更遠不及唐人的,更別說東漢魏晉了。宋代一般學書者,很多人取法蘇、米,也是目光狹隘的體現(xiàn)。元代趙子昂、鮮于樞顯然在技術上有明顯的進步,進步的根源,卻正是學古。明代的吳門四家,可視為趙子昂的余續(xù)。而晚明書家群的出現(xiàn),則差不多再現(xiàn)了北宋時的輝煌。晚明書法的中興,與世風固有聯(lián)系,也與廳堂立軸大幅的形制,以及新工具新材料的使用不無關系,王鐸差不多做了集大成者和終結(jié)者。到清代,時移世易,書風又為之一變。
清代碑派,固然有歷史的偶然因素,然而也確實存在康有為所說的“今日欲尊帖學,則翻之已壞,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則磨之已壞,不得不尊南北朝碑”的因素。關鍵是后來者必受限于先進者。即使尊碑,也無法繞開南北朝以降的一切。像龔自珍說的“從今誓學六朝書,不肄山陰肄隱居”實際上是做不到的。前輩碑派書家,往往教育后輩時說,唐以后不可學,但無論其本人還是后輩,不可能睜眼不看唐以下書法,也不可能不受唐以后人的影響。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說:“本朝有四家,皆集大成以為楷。集分書之成,伊汀州也;集隸書之成,鄧完白也;集帖學之成,劉石庵也;集碑學之成,張廉卿也。”其中,伊秉綬、劉墉、張裕釗,如果以書法史的眼光看,恐怕還都只是名家,當不起集大成的稱號,晚清何紹基、趙之謙、沈曾植、康有為、吳昌碩等,與之頡頏。鄧石如用隸法寫篆,可謂篆書的中興之主,隸書也自不差,而行草則幾無成就。上述碑派書家群,以書法史的眼光看,頂多可以比翼吳門書家群,于趙、董尚遜一籌,無論蘇、黃、米、蔡矣??傮w而論,碑學的眼光局限于石刻,誤“中鋒”為一切法,在“中鋒”這個無等等咒的基礎上,結(jié)合羊毫筆、生宣紙,硬是創(chuàng)立了一套技法體系。這一體系,說是誤會也行,說是創(chuàng)新也行。其結(jié)果是,擅大字而不擅小字,主運肘而不主轉(zhuǎn)指,變化萬千的筆法,變得相對單調(diào)了。孫曉云稱之為“無法”,雖不好聽,卻也是實情。當然,尺八大屏,字大于掌,必求氣勢,暫緩精微時,其法并非無用,這也是實情。
實際上,清季碑派大家,并非不知帖派之妙。何紹基、趙之謙皆從顏起家,能寫一手顏體行書。沈曾植本來就不軒輊碑帖,而是采用兼融并包的態(tài)度。連否定轉(zhuǎn)指的康有為自己,晚年也曾經(jīng)說過,如果再寫一本書,就會轉(zhuǎn)而提倡帖學了。這讓人想到金庸《鹿鼎記》中陳近南、韋小寶關于“反清復明”的話。聰明人說話,往往帶點忽悠,對蕓蕓眾生,采取的是灌輸思想的態(tài)度。然而碑學大倡的結(jié)果是,行草書全線淪陷,所以到晚清民國間,也就是在《廣藝舟雙楫》問世之后,純正的所謂碑派,也已經(jīng)走到盡頭,轉(zhuǎn)向“碑帖兼融”了。碑學之興,似乎并沒有解決帖學的問題,也不可能創(chuàng)立一套新的書法體系,與帖學分庭抗禮。而相反,不知帖,也就不知碑。因為無論如何,不管什么石刻文字,總是來于書丹原跡的;而碑派書法家也是通過毛筆直接寫在紙上,而不是直接以刻石面世的。所以,當對石刻書跡研究時,面對菁蕪雜存的金石書跡,寫手與刻手的問題,就成為關注的對象。沙孟海、啟功對寫手、刻手的關注,與其說是個人的學術興趣,不如說是書法史發(fā)展自然提出的問題。啟功是倡導“透過刀鋒看筆鋒”的。沙孟海的一段話,更為著名。其《兩晉南北朝書跡的寫體與刻體——〈蘭亭帖〉爭論的關鍵問題》云:“說句干脆的話,刻手好,東魏時代會出現(xiàn)趙孟頫;刻手不好,《蘭亭序》也幾乎變成《爨寶子》。”這話是說得有點過于干脆了,然而所謂矯枉過正,也無不可。秦漢簡牘書的大量出土,是近百年的事情,前代人惑于石刻拓本,也情有可原。而直到現(xiàn)在,石刻是否傳達書丹原貌,還是爭論的問題。偏執(zhí)于碑的人,往往認為不論何種石刻,均準確傳達了書丹原貌;偏執(zhí)于帖的人,認為圭角盡露的石刻書跡,皆是刀刻的結(jié)果。實際上,兩者都未能執(zhí)中而作持平之論。銘石之書,向有復古、莊重、矜持的意識,而其書跡經(jīng)過刀刻,也不免有所修飾;進一步,書丹者受銘石效果的暗示,也有意地用筆去表現(xiàn)刀的痕跡。像《令狐天恩墓表》那樣過于刻意模仿刀跡者,當然也是少數(shù);然而,像唐代顏、柳之書的捺角,應當是對石刻文字有意靠近,并經(jīng)刻手修飾后的結(jié)果。知道刀與筆的關系,才能夠認識手中之筆,才能夠發(fā)揮筆的功能,這就不僅是觀念、流派的問題,而且也是技法的問題。近世仍有抱定《龍門二十品》之書家,朝勤夕惕,廢紙以車,然而不究墨跡,終與筆法隔膜,書跡安排費功,有骨無筋,不能活脫,良可太息也。
綜而言之,且不論古文字時期,則石刻書法的鼎盛,在東漢、北魏,之后乏善可陳;墨跡則兩漢魏晉為極盛,初唐盛唐為再盛,北宋為后勁,晚明為余波。清代碑派,則如黃花梨的鬼臉,來于不得已的機遇,卻有異樣別致之美,說是奇葩,也無不可。石刻文字之佳者,為文人書家書丹,與帖是一身兩像;而其不佳者,則石匠陶工不識字人雕鑿,本來就是生毛桃,頂多有些趣味而已。簡牘、寫經(jīng)、寫本之類,精蕪并存,上品不亞于經(jīng)典法書,次品亦只可覆醅補壁而已。然而不佳之石刻、墨本,因時代懸隔,風雨所蝕,水火所侵,或竟生古意,偶一參酌,亦無不可;過去泥鰍、南瓜之類,不上酒席,如今也上了,但以為此為無上佳品,將廢粱肉而進糠麩,則得非自棄欺人乎。誠如是,則筆法云者,仍只是一法,即以二王為代表的魏晉筆法,上溯則有漢碑簡帛,下探則有歷代劇跡,至于碑耶帖耶,經(jīng)典耶民間耶,差不多就是偽命題。而二王筆法,也不過是書寫得勢得力,執(zhí)使轉(zhuǎn)用合乎生理、達其情性而已。在這個意義上,說筆法無法,也許是可以接受的。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說的無法,才是一種解放。陸時雍《詩境總論》云:“余謂萬法總歸一法,一法不如無法。水流自行,云生自起,更有何法可設?”此之謂乎?
只有通過真正地掌握法,本領成為本能,才能達到無法,達到“水流自行,云生自起”的境界。在這個意義上,享受自由,縱任不拘,也便會產(chǎn)生絢爛的風格。即兩宋以降,風格獨特者,代不乏人,而細玩其起承轉(zhuǎn)合,仍止是一法,并無神秘,大道至簡,大道甚夷,并非欺人之談也。
若林逋之書,清癯如不勝衣,而點畫并非輕輕畫過;康里子山之書,簡率頹唐,而環(huán)轉(zhuǎn)周密,并無缺失;楊維楨剛狠果決,如一團鐵絲,而筆路清晰,并不見故弄圭角;倪瓚之書,畫意燦然,而點畫綿勁,筋骨血肉具備;金農(nóng)之書,古靈詭譎,而點畫應規(guī)入矩,何曾任意涂抹?歷代畸士異人,面目迥不與人同者,筆筆有法,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不為法縛,是為無法。譬若人之面目膚色毛發(fā),或各不相同,而其生理,則何有大不同哉?
胸懷中庸正直,不失赤子之心,反能特立獨行;法度不待思索,一任天真爛熳,乃能自成一家。有法無法,言盡于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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