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邵大箴

    許欽松的山水畫以宏偉的氣勢見長，在寫實的形和豐富的色彩中，構建既真實又奇幻的景象，表現大自然博大、雄渾的精神，追求藝術的大美，在當今嶺南畫壇獨樹一幟。

    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畫有悠久的歷史，有豐厚的遺產可資借鑒，其中有院體山水畫，文人畫體系，近現代中西融合的體貌，包括嶺南畫派老一輩藝術家們的探索成果，等等。許欽松在選擇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方向時，對前人留下來的寶貴遺產和同代人的創(chuàng)造都有所研究、有所借鏡。但他最后確定的信念，是要畫自己心中理想的山水，不舉著前人的拐杖走路。在經歷過一段艱苦摸索的道路之后，形成了富有自己個性的藝術面貌。

    眾所周知，許欽松曾是杰出的版畫家，他的版畫藝術在業(yè)界和群眾中享有聲譽。他在版畫領域的探索的成果和經驗，對他之后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有不可忽視的影響。這可以從兩個角度看：首先，各門藝術之間，其創(chuàng)造原理是共通的，尤其同為美術門類的版畫與水墨畫，創(chuàng)作上的許多要求是共同的，畫家們可以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從而有助于掌握它種藝術基本要領。其次，從事某一種品類的藝術家，轉而從事它種藝術，會有自己的角度，有可能打破它種藝術家們固定的思維模式，產生某些新鮮的見解和發(fā)現某些新的方法，在新的領域中有所作為甚至有革新的創(chuàng)舉。在中外藝術史上，這類事例屢見不鮮。如原來學習油畫的李可染，在轉入水墨畫領域之后，把西畫的寫生觀念、素描造型和光影法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在自己的水墨藝術中，與傳統(tǒng)的筆墨和章法相結合，開辟了山水畫的新篇章。當然，李可染少年時期研習過傳統(tǒng)文人畫，有一定的筆墨功底。從版畫創(chuàng)作轉入中國畫山水領域的許欽松，也很早鐘情中國畫，只是在大學讀書期間被分配到版畫系學習，沒有專攻水墨。事實上，在以版畫創(chuàng)作為主的那一段時間里，他同時創(chuàng)作了不少中國畫作品。

    藝術家對一種新風格的追求，往往基于多種因素。近十多年來，許欽松之所以執(zhí)著于宏大、雄渾的山水畫風，一方面主要是出于他幾十年來對包括中國畫在內的繪畫創(chuàng)作問題的思考，那就是繪畫作品如何更能有視覺感染力和心靈震撼力，形式語言如何更有現代感？版畫家們重視的語言的力度，如何運用在中國畫的筆墨語言中？傳統(tǒng)中國畫的程式能否有所突破？這些思考歸結起來一句話，就是中國畫如何變，自己畫什么樣的山水畫。對這種常態(tài)的思考注入支撐力量，并驅使他進行實踐探索的，是他的一次偶然的經歷。他說：“使我畫風發(fā)生轉變的是一次特殊的震動。那是1996年，我去尼泊爾交流、講學，我乘上直升飛機到了五六千米的高空，在喜瑪拉雅山脈穿行，當時感覺天地太大了，那種強烈的落差，使我第一次感到自然的廣闊和渺遠帶給心靈的沖擊和震蕩。于是我開始考慮用什么方法表達這種心靈受到的沖擊?！?/p>

    畫，可以描寫我們視覺所及的日常景象，也可以描寫我們平時難以見到而在特殊情境中收入眼簾的情景，還可以利用幻覺、錯覺或動用想象的翅膀，表現我們心中期盼的幻境……表達的語言可以是具像、寫實的，表現、抽象的，象征、寓意的……客觀世界和人們的心靈世界，給藝術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資源，藝術的內容和形式因此永遠不會枯竭而具有持久的生命力。為博大自然景象而受到心靈震撼的許欽松，顯然感到文人畫的平面結構，以線為主要手段的語言，和以黑白為主要色彩的“素凈”的水墨，難以充分表達他內心的激情，決心要尋找新的語言和手段來加以表現。他說“當時心靈受到震撼以后，也開始反思自己掌握的古人山水畫筆墨技法。古人采用……從山腳爬上山頂，沿途記錄下所見的風景，然后用不同的視角連接不同的空間，……現代人的視野、感受及審美眼光與過去有很大的不同，我試圖采用一種焦點透視的方法，直接面對山水，直接表達自然對心靈的震撼，”他選擇了立體的空間結構，采用了輔以線條的塊面造型，大膽運用絢麗的色彩。他的取景是基于他在特殊自然情境的所見、所感，局部語言基本上是寫實的，而整體畫面則根據實景重新組合。遼闊的天際，廣袤的宇宙，高山聳嶺，云霧繚繞，水流奔騰，樹木蔥郁，富有生機的紅色、黃色、綠色……這些繪畫語言借用了水彩和油畫的色彩美，在色與墨的有機交融中，追求色調和光感，吸收了版畫的整體感和構成力度；在用線上，他適當運用了現代的平面構成法，在表現動勢時注意動靜結合，在山的起伏和厚重的塊面中，強化視覺藝術的感染力；他在版畫創(chuàng)作中積累的構圖整體感和力度，對他這種體貌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也多有幫助。

    不用說，這些表現方法，對傳統(tǒng)文人畫來說，具有叛逆性。就這一點而言，許欽松創(chuàng)造的新體貌、新風格的山水，與嶺南畫派先驅們有某種精神上的聯系。作為當代廣東畫家，嶺南畫派先驅們融合中西的革新精神無疑給予了他很大的激勵。不過，他清晰地意識到，今天廣東畫家們面臨的任務，已與他們的前輩有很大的不同。雖然同時堅持中西融合的藝術路線，當代畫家們的文化自覺性和對民族文化精神的理解，己有新的高度。許欽松，在引進西畫造型空間、光、色等因素時，有更加全面的思考，他更加注意如何使這些元素與傳統(tǒng)的筆墨有機地交融，更巧妙、合理地處理寫生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要加關注意境的創(chuàng)造。他重視山水精神氣勢的表達，他作品中豪邁的氣魄既來自于客觀大自然，也來自于他的內心世界。可以這樣說，他的山水畫在技術、技巧的層面，是對傳統(tǒng)文人畫的突破，而在人文精神上又與傳統(tǒng)繪畫一脈相承，并具有時代的氣息。

    許欽松的創(chuàng)新勇氣和膽識應該給予充分肯定，他創(chuàng)造的新體貌的山水畫，不僅給嶺南畫壇增添了活力與生機，同時也對中國畫多元、多樣局面的形成，產生積極的影響。相信許欽松會沿著這個方向繼續(xù)邁步前進，相信他的繪畫創(chuàng)作在承繼傳統(tǒng)和語言創(chuàng)新的完美結合上，還會有更加出色的表現。

    (邵大箴:中央美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美術研究》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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