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帖”說
魏春雷

關(guān)鍵詞：取法乎上 讀帖 臨帖 技術(shù) 橫向取法

臨帖，是書法學習無法回避的課題，在很多場合，臨帖就是“學書”的代名詞。古人對臨帖的論述很多，而一般的理解，所謂臨帖就是照著字帖寫字，很顯然，這遠非臨帖活動的全部。本文試從“臨”和“帖”兩個方面對臨帖的問題加以闡述。

先說帖。

一、“取法乎上”與循序漸進
這里的“帖”是廣義的概念，就是書法的學習范本，具有典范的意義。對字帖的選擇，最為大家熟知的原則是“取法乎上”，所謂“取法于上，僅得為中；取法于中，故為其下。”（唐太宗《帝范》卷四）“取法乎上”，那什么是“上”？在實踐中，大家對此往往有誤解，認為書法越古越好，實際上成了“取法乎‘古’”。我們知道，藝術(shù)的發(fā)展，不是進化，而是變化。就書法而言，“上”是藝術(shù)水準“高”，而不是年代的“古”。歷代書法名跡，如群星在天，交相輝映，而不可互相取代。如果書法當真越古越好，那說明書法是一代不如一代，那還發(fā)展個啥勁兒！但這里需要弄清的是，作品自身的藝術(shù)價值和作為學習范本價值是不同的問題，不能混為一談。就是說，學習是分階段的，不同的學習階段有不同的需要，對范本的要求是不一樣的。鐘張羲獻自然是好，但不一定非抱定不可，更不必上手就直奔主題。就是說，“取法乎上”是戰(zhàn)略目標問題，恁好的東西，輕輕放過自然可惜，而作為學習的步驟，在戰(zhàn)術(shù)上不妨由淺入深，循序漸進。初練跳高，就直接把標桿定在世界紀錄上，效果如何，可以想見。《三國演義》“舌戰(zhàn)群儒”一段講，“譬如人染沉疴，當先用糜粥以飲之，和藥以服之；待其腑臟調(diào)和，形體漸安，然后用肉食以補之，猛藥以治之：則病根盡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氣脈和緩，便投以猛藥厚味，欲求安保，誠為難矣”，說的也是這個道理——躐等躁進，往往欲速不達，甚至適得其反。

二、原作與原作替代品
對范本的選擇，一般選帖不選碑，選墨跡不選刻本，選原作不選印刷品——總的原則，是越接近原作越好，因為，相對原作，任何方式的再加工，對原作都是一種破壞，盡管加工品也可能有另一番味道、價值——換句話說——除了原作都不是原作。從學習的角度，墨跡原作，對書寫狀態(tài)反映得最完整、最生動，而碑版刻帖等經(jīng)人工與自然再創(chuàng)造的東西，則呈現(xiàn)另一種面貌，可能給人另一種獨特的審美感受。作為學習，可以借題發(fā)揮、將錯就錯；作為欣賞，可“自作多情”、聽之任之；若是表現(xiàn)，則必須以“寫”為手段，不能自然主義的模仿。如學北碑，“透過刀鋒看筆鋒”當然無可非議，而以柔毫去刻畫方筆效果，作為書寫方式也只能是聊備一格而已。

對一般學習者而言，平日所用字帖，多數(shù)為印刷品，好些的可能是復制品。印刷品的質(zhì)量良莠不齊，印制較好的可以畢肖原作，“下真跡一等”。對學習者而言，當然是質(zhì)量越好越好，但同時也有個問題，就是不能“唯工具論”。對一個初學者，給他直接看原作與看一本印刷清晰的普通字帖，對學習效果的影響不會很大，因為他的眼力尚不足以分辨到更微妙的層次。就像要打一只蒼蠅，沒必要非調(diào)來一門大炮。工具、材料之類，要講究，但也不必過于苛求。對不同性能和質(zhì)量的工具材料多嘗試運用，對自己是個鍛煉的機會（“善書不擇筆”正說明對工具的駕馭能力強），而且也可能找到新風格形成的契機。

關(guān)于臨。
一、“心得其妙，筆始入神”——關(guān)于讀帖
所謂讀帖，是對碑帖進行觀察、感受和分析，而不是閱讀其文字內(nèi)容。有人認為讀帖很枯燥，遠不如“動手”來得過癮，于是讀帖往往敷衍了事，不求甚解，差不多只是停留在“辨認”的層面，而把更多的時間用在臨帖上。這種做法看起來好象挺有效率，但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這樣倉促準備，貿(mào)然行事，其結(jié)果必然是事倍功半。

關(guān)于讀帖與臨帖，孫過庭在《書譜》中說：“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這個“精”字說出了讀帖的要旨。怎樣讀帖才能做到“精”呢？晉顧愷之在論畫人物時說：“四體媸妍，本無關(guān)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讀帖亦然，作品中作者匠心獨運，精神挽結(jié)之處，往往不易覺察，甚至藏而不露，恰如“水中鹽味，色里膠青，絕對是有，不見其形”，在讀帖中一定要聚精會神，下大力氣領(lǐng)會作者處理作品的苦心孤詣之功，對每個細節(jié)都不能輕輕放過，也只有如此，才能在臨帖時做到心里有數(shù)，“翰不虛動，下必有由”，取得理想的學習效果；反之，為讀帖而讀帖，只求“差不多”，粗放經(jīng)營，對作品精彩蘊藉之處難免視而不見，熟視無睹，其感受與理解也只能是“似是而非”，“親”而不“切”。

二、“但看我寫”的意義
帖，是范本，可理解為學習任務(wù)；臨，是手段，可理解為完成學習任務(wù)的方法。我們學習的目的是表現(xiàn)而不僅是欣賞，但只有知道什么是“好”，才能有可能去學“好”——對于一只沒有目標的船，什么風都不是順風。對好的東西作盡量全面深入的觀察理解，注意工具材料、書寫環(huán)境、心境的調(diào)整，盡量還原字帖的書寫動作，都是“擬之者貴似”應該注意的問題。臨帖最直接最實在的收獲是什么？是技術(shù)。用筆，最直接的最根本的技術(shù)。不同書體、不同風格的作品，在技術(shù)上是相通的。不同風格的塑造，對具體技法的選擇運用有調(diào)整，原理則是一致的。目光盯在“技”上，則兼學幾家，比較甄別，亦無不可，從中發(fā)現(xiàn)共性，才是“技”的本體，如身體需要的維生素，要從蔬菜中獲得，而不能只吃維生素片。趙孟頫在《蘭亭十三跋》中所說：“昔人得古刻數(shù)行，專心而學之，便可名世。”數(shù)行之間，幾乎包含了所有筆法、結(jié)字、行氣、章法等問題，“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舉一反三，方為善學，也才能見微知著，否則難免慨嘆創(chuàng)作時字不夠用，斯下乘矣。

一帖在手，我們要從中學習什么？最表面的現(xiàn)象是，能把字帖上的字在自己筆下表現(xiàn)出來——這就是臨帖最表面的收獲，說白了，臨帖就是通過字帖來學習“寫”“字”。帖是媒介，最終的目的是通過帖來掌握帖的書寫技法。所以，臨帖最終目的是學會經(jīng)典作品是怎樣“寫”出來的，對形貌的模擬，只是手段、表象。通過臨帖掌握書寫技術(shù)，最終當然要落實到手上。就如射箭，照貓畫虎地拉個架勢不難，而架勢的正確與否，必須以箭是否中的為標準來判定，否則，姿勢再好看，再像，也是沒有意義的。也就是說，只是有的放矢還不夠，必須要中的。趙孟頫說，“結(jié)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從這個意義上講，臨帖，最理想的狀態(tài)，應該是對字帖的書寫過程作身臨其境地關(guān)照，只有這樣才更有效地學習書寫技術(shù)，當然也才能更好地理解帖子。照著帖子琢磨，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所以，沈尹默當年為人示范，并不多說，只強調(diào)“但看我寫”，可謂一語道破天機。學習今人，使得這種機會成為可能，退而求其次，不能身臨其境，也能通過書寫視頻，去感受理解，學習的有效性不言而喻。

三、關(guān)于“橫向取法”
橫向取法，一直為大家所指摘。理由無非是當代作品未經(jīng)歷史檢驗，質(zhì)量不一定“信得過”。豈不知歷史上的大家于同時代高手得法者比比皆是，厚古薄今如此，著實可發(fā)一噱。如何“厚古”，總是無可指責，而一味“薄今”則不是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學今人，學的是技術(shù)，并非停止在面目的模仿，風格面貌是附帶的收獲?？梢哉f，技術(shù)是“珠”，面貌是“櫝”，學習者不至于愚蠢到買櫝還珠。當代為大家公認的名家，多身手不凡，且新秀層出不窮。盡管他們的水平尚不能與古人一較高低，但在技術(shù)上，對書法基本法度的把握上，絕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同時代的作者，物質(zhì)材料接近，生活狀態(tài)、社會背景、文化背景更便于把握，學者可拾階而上，登堂入室，這也符合前面提到的循序漸進的原則。所以，我們不應該對“橫向取法”橫加指責，更沒必要談虎色變?；蛘f學今人不易跳出，實則連今人的圈子尚跳不出來，而望學古人能有建樹，吾不信也。

參考資料：
1.《中國書論輯要》 季伏昆 著  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  1988年11月
2.《中國書學技法評注》 劉小晴 著  上海書畫出版社  1991年6月
3.《書法學》 陳振濂 主編  江蘇教育出版社  199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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