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廣德三年，關(guān)中大旱，五谷歉收。其間，顏真卿家也因此困窘，左支右絀，數(shù)米而炊，于是便向好友李太保李光弼求援，“拙于生事，舉家食粥米已數(shù)月，今又罄竭，只益憂煎，輒恃深情，故令投告，惠及少米，實濟艱勤，仍恕干煩也?！边@便是其《與李太保乞米帖》的由來。按理說，已官至刑部尚書、知省事，晉封魯郡開國公、二品勛階，且是平定安史之亂功臣的顏真卿，面對這般旱魃亢虐，當(dāng)是衣食無憂、泰然處之的，但卻要因此等小事，抹開顏面，央告于人，令人感慨喟嘆，而官至魯公這一級，本是很講究面子的。全家老小，面黃饑瘦，衣衫襤褸，長者，啼嘰號寒；幼者，嗷嗷待哺，景象與平民市井何異，與黔首兆黎何異。

    與荊卿按劍、樊噲擁盾、金剛瞋目、力士揮拳的《多寶塔碑》相比，與悲愴凄然、義憤作色、肝腸寸斷、心煩意亂的《祭侄文稿》相比，《乞米帖》雖說是圓轉(zhuǎn)遒勁，篆籀意氣，結(jié)體自然，行草相參，較之他的其他行書作品，則不再神采艷發(fā)、龍蛇生動、詭形異狀、連綿馳騁，卻滲透著一股恪守不渝、兩袖清風(fēng)、質(zhì)直坦蕩之氣。舉家食粥已數(shù)月，今又?jǐn)啻?，書札如何能神氣得起來，爽暢得起來？“拙于生事”的無可奈何，“惠及少米”的矜持拘禮，多少使這幅作品有些束手束腳，黯然神傷。米南宮評論說：“此帖在顏最為杰思，想其忠義憤發(fā)，頓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馨露在于此書?！秉S裳在其《溪山集》中也說：“予觀魯公《乞米帖》，知其不以貧賤為愧，故能守道，雖犯難不可屈。剛正之氣，發(fā)于誠心，與其字體無異也?！鄙跏?，甚是。

     三朝元老，久經(jīng)宦海，門生屬員遍及朝野，故舊新知身處要職，本可以優(yōu)游林下，坐享其成，但耿廉狷介、守正不撓的顏真卿，從善如流，廟堂有鯁論，嫉惡如仇，天威不使屈。于是每每犯上惹怒，流徙邊遠(yuǎn)。這是他的做人原則，也是其字的內(nèi)涵所在，這一點，研習(xí)顏體者當(dāng)有所領(lǐng)悟體會。蘇軾在其《題魯公帖》中曰：“吾觀顏公書，未嘗不想其風(fēng)采，非徒得其為人而已，凜乎若見其誚盧杞而叱希烈，何也？其理與韓非竊斧之說無異?！备瞪皆谄洹端t龕集》中有詩云：“未習(xí)魯公書，先觀魯公詁；平原氣在中，毛穎足吞虜?！惫胖茣哜芬?，獨以賢哲傳遠(yuǎn)者，寥寥可數(shù)，非賢哲必能書，惟賢哲能存身，其余泯泯，不復(fù)見耳。反例也有，如宋之蔡京秦檜，明之嚴(yán)嵩，爵位尊崇，書法文學(xué)皆臻高品，卻因大節(jié)已虧，后人棄之，湮沒不傳。古之如顏魯公那樣簞食瓢飲、身無長物的高位清官還有許多，如明季的海端，知淳安縣時，穿布袍，吃糙米，死后所遺，只有葛布幃帳與破爛竹器，生前好友，醵金為殮；清朝的于成龍，遠(yuǎn)知羅城，惟以粗糲疏食自給，死時篋中僅官袍一襲，罐中少許鹽巴豆豉而已。    

    黃庭堅敬重顏真卿品格，取字即魯直，任國子監(jiān)教授期間，嘗以書換米，貼補家用，故自嘲自己的書法是“乞米帖”。

     摘自2007年1月14日《文匯報》 介子平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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