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鵬先生在仔細(xì)觀看傅山書法碑刻

     傅青主是我久已崇敬的大師之一，因為書，更因為人！

    在我餐桌的墻上，掛著我用草篆寫成的十個字：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無非是提醒自己要珍惜糧食不去浪費，現(xiàn)代人，日子過好了，浪費便也如同當(dāng)年的節(jié)約一樣成了習(xí)慣。凡事成了習(xí)慣，便難再改回來，就像寫字，王羲之、顏真卿你想讓他寫壞，不可能，而那些落筆便有惡俗之氣的人，你想讓他寫好，大概也不可能，奴才做了主子，指揮人的時候也必定還是用奴才的方法?！皶缙淙?，”這句年輕時很不以為然的話，如今過了四十卻突然覺得那么通透，不信你去看看那些惡俗的人，那些奴性十足的人，看他們寫出來的字，不俗不奴——那是不可能的！

    不做奴人，不寫奴字，這就是傅青主的習(xí)慣！

    可惜我們現(xiàn)代人太缺少這種習(xí)慣了！
    丁亥七月，值傅山誕辰四百周年之際，我恰有幸客太原十日，看到晉陽城內(nèi)處處飄揚著的“傅山”二字，以及那洋溢在每個人臉上的懷想之情，心情也不覺隨之怒放。歸京后，思緒仍不能停歇，遂把筆成此五記，未計文之工拙，聊作一己之感言也。

一、做人第一
    我有一個別號，曰青堂，青者，青蓮，青藤，青主之謂也，崇敬這三個人是我取號青堂的本意。此三人中，李白名氣最大，無論生前還是身后，他都名滿天下，人所盡知，其次是徐渭，說徐青藤，除了學(xué)書畫者，可能不是人所共知，但說到徐文長，知道的人就多了，尤其在紹興、吳興一帶，徐文長這個名字可以說是婦孺皆知。相比之下，知道傅山的人可能就少了，比如我，在未學(xué)書法之前是斷然不知道傅青主這三個字的，這個不知道當(dāng)然是來自無知，但這也從另一面說明青主沒有青蓮和青藤的名氣大。記得二十年前，讀到梁羽生的武俠名作《七劍下天山》，其中那位仗劍行俠，情系故土的匆匆行者，寫的就是傅青主，原以為這只是小說家的一種演繹，后來隨著對傅山了解的增多，才知道他不僅能文而且能武、能詩、能畫、能書、能醫(yī)、能精研諸子百家，尤其能人。
    又過了二十年，當(dāng)我徘徊在雙塔寺下，徜徉在李白筆下“時時出向城西曲”流水如碧玉的晉祠前，我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無知，原來“傅青主”這三個字不僅在太原，即便在三晉，也是家喻戶曉，人所共知的，他像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傳奇故事，時時撥動著他家鄉(xiāng)父老的心弦。
   讀過歷史的人都知道，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重耳，為了恢復(fù)故國曾在外奔逃近二十年，終以頑強的毅力和超然的智慧重建了家園。傅山?jīng)]有重耳幸運，他一生都在反清復(fù)明，卻終不能挽救腐朽的明王朝于既倒。盡管他對清廷采取不合作態(tài)度，但聰明的康熙仍給了他一個“博學(xué)宏詞”的封號，以傅山的秉性或許想拔出劍來削掉這個封號，只是，削與不削都是一樣，因為清王朝看中的就是他這種誓不做奴的血性，《清史稿》把錢謙益、王鐸列入貳臣，而把傅山列入正冊便是最好的說明。
    “書不如詩，詩不如畫、畫不如醫(yī)、醫(yī)不如人”，這是四百年前的時人對傅山的評價，其實，傅山的一切都是交融在一起的，不好分，也不能分，人們之所以如此，因為做人是最重要的！
    二、原創(chuàng)精神
    沈鵬先生雖是我的老師，但更多的時候我愿意把他當(dāng)作益友，這一點和沈先生接觸過的我輩同齡人感受最強烈。因為沈先生雖年逾古稀，但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思維都極其敏捷，極其新銳，同時他有著極大的包容心，對待新生事物絕不會簡單地加以否定。他還有一顆稚子般的童心，所以，我們一批所謂的年輕人，總愛圍在他的身邊，而他也總樂意和我們“海侃”一通，他常用“斯命唯新”來點撥我們，他認(rèn)為新永遠(yuǎn)是最重要的。
    這不由得不使人想起傅山。
    這幾年因為稻梁之謀，我常常不在北京，所以隨先生出去的機會少而又少，這次能隨先生一起赴太原參加傅山誕辰四百年的活動，可謂幸之大焉！
傅山是沈先生崇敬有加的先賢之一。在他那樸素的書齋中至今仍掛著兩張復(fù)印放大的巨幅的傅山草書條幅，每次聊天的話題幾乎都會談及傅山，談及傅山與王鐸的優(yōu)長，由此又論及到草書，便又追溯到徐文長、黃山谷、懷素、張旭、張芝、索靖等各代大家，再就是漢魏碑版及楷、隸、行、篆的各代名手與各部經(jīng)典，當(dāng)然還有詩文與其他。每至此時，沈先生都說：“這是一位草書家必須要做的功課”，這便又自然地轉(zhuǎn)到了傅山身上，“傅山諸體皆精，學(xué)養(yǎng)豐厚，所以他創(chuàng)造出了震爍古今的草書?！?BR>    我們的住處在離太原數(shù)十余里外的晉祠，而傅山紀(jì)念館就在晉祠的邊上，或許是昨夜下了一場雨，這午后的天空顯得異常靜謐而清新，使得晉祠的風(fēng)景也更加優(yōu)美，雖是盛夏卻一點也不覺得悶熱，主辦方邀請沈先生去看傅山真跡精品展，他像孩子般地流露出了興奮之情，這正是他此行最大的目的。
他仔仔細(xì)細(xì)、恭恭敬敬，一件一件地看，一點都不放過，如同與一位期待了多年的老友在交談。
    在展廳里我不期而遇了《中國書法》的呂書慶兄和晉陽印社的女社長陰風(fēng)華兄，因為看了很久，寒暄過后大家略顯疲憊，而視沈先生則仍在看著，且又拿出筆在本子上記起了什么，風(fēng)華女兄說：“沒想到沈先生精力這么好”！書慶兄則說：“這是因為喜歡啊”！書慶兄以大草名聞當(dāng)代，此言可謂道破天機。
    我們走出展廳的時候，晉祠內(nèi)的游客已空無一人了，風(fēng)比先前更多了些涼爽，偶有青云從天空飄過，像是為了舒展我們的眼睛。沈先生風(fēng)趣地說：“這下我們可以單獨地向傅山先生討教了，說不定他還能傳授給我們一些秘笈呢！”眾人大笑不已，疲勞也隨之消失。
    其實，沈先生早就得到了傅山的秘笈。不信，你看剛剛出版的八卷本《傅山書法全集》那篇序言：“傅山書學(xué)的原創(chuàng)精神”便是出自先生之手。深刻、透徹，既是解析傅山，又是開啟我人，思接青主矣。后來我和書慶兄向沈先生說了這種感受，先生說：“藝術(shù)是需要原創(chuàng)的，但不能片面的理解，原創(chuàng)必須要有源，有了源才會有有價值的原創(chuàng)?！?BR>    《中國書法》第六期全文刊發(fā)了沈先生的這篇序言，買不起《傅山書法全集》的朋友不妨在雜志上一看。
    或許有人要問，沈先生不僅是一位書法家，還是一位詩人，來到太原難道沒有詩作？且慢，下面便是沈先生的新作，一并錄下，也算奇文共欣賞吧。

一、游太原雙塔寺
晉陽突兀最高峰，
今日群樓掩映中。
經(jīng)國仍教文運啟，
牡丹昨夜歷狂風(fēng)。

二、傅山書畫展于晉祠揭幕有作
元氣淋漓墨未干，
毛錐所向起波瀾。
胸懷壁壘千家史，
風(fēng)骨嶙峋獨此山。
  注：雙塔寺內(nèi)多牡丹，傳為明代所植。

三、柔情似水
    世界上的事，就是無巧不成書，不久前我在北京乘車，因堵車，就誤打誤撞地在胡同中亂拐，拐到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邊上的一個胡同時又堵了起來，正自無聊，一抬眼看到了“祝賀晉劇《傅山進(jìn)京》演出成功”的橫幅，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車就又開走了。
    沒想到今天傅山紀(jì)念館邀請我們看的就是這出戲。
劇場內(nèi)座無虛席，且不停地響起熱烈的掌聲，這掌聲是給演員的，也是給傅山的。
    故事并不曲折，講的是年逾七十的傅山被迫進(jìn)京后如何拒絕康熙詔見封賞的事，不乏演繹的成分，但仔細(xì)想來，這些事發(fā)生在傅山身上卻是極有可能的，傅山拒封“博學(xué)宏詞”即是史實。由于傅山俠骨仗義，不屈不奴的品格早已名聞天下，因而所有人談及傅山時幾乎全是鐵骨錚錚，本劇中傅山與妻子夢晤一折，則讓我們感受到了青主的另一面。
    雪夜中康熙微服來訪傅山。經(jīng)歷過金戈鐵馬的康熙無形中有著一種軒昂統(tǒng)帥的氣質(zhì)，這氣質(zhì)讓傅山震驚，這與那縊死景山的明帝崇禎有著多么大的天壤之別啊，舞臺上，傅山的表情好像告訴了我們他內(nèi)心的這種震驚。在稍后的論討書法中，康熙的虛懷與大度更讓傅山恐慌，盡管表面上他步步緊逼，恃才傲氣，每每讓康熙處于尷尬之境，但康熙一走，傅山便陷入了不盡的猶豫之中。身作二臣固然失節(jié)，但前明那么腐敗的庸君又怎能和眼下這千古難逢的明君相比呢，是為一己虛名還是為天下蒼生，飽讀過諸子百家經(jīng)典之作的傅青主不可能不明白這新舊交替之理，但此刻，卻好像沒有了主張，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正在此時，他逝去三十余年的妻子卻遙遙向他走來，白發(fā)蒼蒼的傅山看見了如花似月的妻子竟像孩子般于不知所措中遇見了救星，“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痹诩惫芊毕业母甙簳x腔中，觀眾席里發(fā)出了抽泣的聲音。此時此刻，我們仿佛看到了傅青主花前月下的滿腹柔情，雙峰塔下，汾河灣前，晉陽的秋色里，迎澤的春風(fēng)中，一彎新月，一片孤云，一對浪漫的青年伴侶……
    這當(dāng)然只是我的想象，但妻亡三十余年而不娶，獨自一生，書劍飄零，夫妻間的濃情蜜意應(yīng)是可想而知的！在聲色犬馬，縱奢極欲的晚明，傅山的這份真情不啻可以感天動地！
    夢晤，自然也是衍加，我想，劇作家之所以如此編排，似乎并不完全是為了展示傅山纖細(xì)的情感世界，而是想借妻子之口來辨形析勢，這后面的潛臺詞就是：“良禽擇木而棲”。
    對于爛到骨子里的晚明和南明王朝，傅山的執(zhí)守有了動搖。
傅山有著起死回生的妙手，被時人尊為醫(yī)仙，有著精湛的劍術(shù)，激賞者以為可以屠龍，但傅山不僅救不了蕓蕓眾生，甚至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關(guān)鍵時刻，決定他取舍的竟是那藏在他心底的一縷柔情，對于這一點別人或許不信，但我信！
    感謝《傅山進(jìn)京》！
（未完待續(xù)）

沈鵬草書元氣橫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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