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書跡

    江西吉安，古稱吉州、廬陵。城中有一江，名曰贛江，江心有一洲，名喚白鷺洲，洲上有一書院，名叫白鷺洲書院。南宋寶祐四年（1256年），吉州同榜中進(jìn)士者39人，居全國之首。宋理宗欽賜匾額以示褒獎，書院名聲由是大震天下。而當(dāng)年的狀元，便是白鷺洲書院童生文天祥。

    當(dāng)年殿試之上，20歲的文天祥思如泉涌，洋洋灑灑，秉《易經(jīng)》之理，砭時政之弊，進(jìn)改革之略，字里行間，掩不住勃發(fā)的英氣與豪氣?？脊偻鯌?yīng)麟閱其試卷后，大加贊賞，謂“忠君愛國之心堅如鐵石”。理宗皇帝得此良才，譽(yù)曰：“天之祥，乃宋之瑞也！”本字“履善”的文天祥，因之更字“宋瑞”，將國家與自己緊緊地聯(lián)系到了一起。

    文天祥入讀白鷺洲書院時，面對學(xué)堂內(nèi)“四忠一節(jié)”（歐陽修、周必大、胡銓、楊邦乂和楊萬里）這些廬陵先賢的畫像，慨然誓言：“歿不俎豆其間，非夫也！”忠貞節(jié)烈、剛正堅毅的風(fēng)骨，從那時起便滲入了文天祥的體內(nèi)。所以后來，當(dāng)元軍大肆入侵，他冒死上書，乞斬主張?zhí)优艿亩纬?；?dāng)賈似道要挾君主，他領(lǐng)命擬詔，不為溢辭反而嚴(yán)加責(zé)伐；當(dāng)元軍進(jìn)逼臨安，他變賣家產(chǎn)，募集民兵大舉勤王。

    勤王的血路一開，一段壯懷激烈的歷史也拉開了序幕。德祐二年（1276年），文天祥受命于危難之際，出任右丞相兼樞密使，奉命出使元營談判，他義正辭嚴(yán)，大氣凜然，令元軍驚訝南宋尚有如此奇才！無奈南宋朝廷暗中已降元，文天祥被扣押，所幸在運(yùn)往北方途中成功逃脫。他又聯(lián)系舊部僚屬組織義軍繼續(xù)抗元，景炎二年（1279年）冬，因遭突襲，文天祥于廣東海豐五坡嶺兵敗被俘。押送途中，元將張弘范逼令他寫信招降另一抗元將領(lǐng)張世杰，文天祥寫下千古名詩《過零丁洋》以明心志：

     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為不受元軍的屈辱，文天祥吞冰自殺過，絕食過，但都未死。最終在一種求死不得、欲逃又不能的狀態(tài)下被押解到了大都。

    元軍將文天祥安置在高檔的會館，每日美酒佳肴款待，試圖用一場沒有刀光劍影的戰(zhàn)斗，來摧折一顆高昂的頭顱。他們派出說客輪番對文天祥進(jìn)行勸降。

    首先上場的是降元的南宋狀元宰相留夢炎，他一番搖唇鼓舌，說什么大勢已去，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文天祥將身一轉(zhuǎn)，手指留夢炎痛斥道：“你，身為大宋重臣而賣宋，可是賣國？身為衢州百姓而賣衢州，可是賣祖？身為漢人而賣節(jié)，可是賣身？！”罵得留夢炎臉紅心跳，無地自容，只得悻悻而退。

    元人又遣亡國之君九歲的恭帝前去，滿以為文天祥忠君愛國，君叫臣降，臣不得不降。然而，在文天祥的心中“社稷為重，君為輕”，他在門口跪迎幼帝，大哭不已，迭呼：“圣駕請回！圣駕請回！”幼帝不知如何是好，經(jīng)不住文天祥一再催促，也只得無功而返。

    接下來出場的是中書平章政事阿合馬。兩人同為宰相，卻各事其主。阿合馬想讓文天祥跪見，文天祥嗤鼻道：“南朝宰相見北朝宰相，何跪？”“你生死尚由我！”阿合馬氣極敗壞了?！巴鰢?，要?dú)⒈銡?，道甚由不由你？！”文天祥聲色從容，氣得阿合馬拂袖而去。

    為了耗蝕文天祥的銳氣，忽必烈下令將他銬上長枷，囚入大牢。一月后又讓丞相孛羅出馬四度誘降。孛羅一來就想使威風(fēng)，喝令文天祥跪下，遭文天祥拒絕，左右便用武力迫使文天祥作跪狀，文天祥正色道：“滅亡誅戮，何代無之，今至于此，幸早施行！”一個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還有什么能撼動他的靈魂？

    元人黔驢技窮，無計可施了，將文天祥囚進(jìn)一間十分幽暗逼仄的土牢里。刺骨的寒氣、暴熱的暑氣、翻騰的地氣、餿腐的飯氣、腥臊的人氣等惡濁的穢氣交雜，在這個人間地獄里，文天祥以孱弱的身體忍受著一切非人的折磨。一夜，他就著如豆的油燈，將清水滴進(jìn)那方隨身攜帶的“玉帶生硯”中，用干瘦如柴的手研起墨來。他的目光如炬，詩思如浪，一首《正氣歌》已在他心中激蕩。忽然，他蘸墨落筆，在元軍給他寫投降書的紙上揮毫寫道：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在下為河岳，在上為日星……

    英雄末路，天下皆嘆。詩人汪元量攜著一張“焦尾琴”前往牢中探望文天祥，為其彈奏《胡笳十八拍》。“拍拍胡笳中音節(jié)，燕山孤壘心石鐵?！蔽奶煜槁犞喑那俾暎瑳]有枉自悲嗟，沒有嘆息嗚咽，倒是更加堅定了他赴死的決心，誓用鮮血寫就汗青一頁！

    這把“焦尾琴”，原是漢代蔡邕用從火中救出的桐木制成；這支《胡笳十八拍》，乃是敘述文姬歸漢的愁情別緒。一張琴，一首曲，一顆心，穿越千年的時光，相遇在這曠世悲壯的一日。一曲彈罷，文天祥飽含憤慨，在琴上題下一段銘文：“海沉沉，天寂寂，芭蕉雨，聲何急，孤臣淚，不敢泣！”

    挺著一身錚錚鐵骨，懷著一顆泠泠琴心，公元1283年的隆冬，文天祥慷慨地走向了刑場。臨刑前，元世祖忽必烈親自向他勸降，許以宰相之職，同樣遭到嚴(yán)厲拒絕。文天祥已視富貴榮華為糞土，他要的是“一死足矣”！他神態(tài)自若，邊歌邊行，登上刑臺后，向南方三拜，說：“我報國到此了！”然后從容就義。

    文天祥死后，有人發(fā)現(xiàn)在他的衣帶里還藏有一贊：“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京城百姓感其大忠大義，紛紛設(shè)靈臺以祭，為之舉哀七日。義士張千載冒死取得文氏毛發(fā)、指甲、血衣等物，潛送回廬陵安葬。一代民族英雄，得以魂歸故里，與蒼松作伴，與青山共存。

    在初冬的一個晴日，我去拜謁過文天祥墓。歷經(jīng)滄桑的石馬臥于萋萋荒草之中，47米的神道帶人走近這個短暫而又永恒的生命。墓前的石碑上，刻有三副對聯(lián)：
　　志可凌云文能載道，生當(dāng)報國死不低頭。
　　天賦忠烈千秋志，祥賜英名萬古留。
　　南宋狀元宰相，西江忠臣孝子。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石碑的“國”字上，有一塊濕潤的痕跡。向?qū)Ц嬖V我：“天再熱這一塊總是濕的，一年四季如此，這是文天祥九泉之下也在為國涕淚呀！”

    嗚呼！人死是否有靈無從可知，但他的詩歌為后人爭相傳誦，書法為后人倍加珍視已為不爭的事實。在富田文家村文氏后裔的家中，至今珍藏著一件文天祥的書法真跡。這件700多年前的手卷歷經(jīng)劫難，外表已斑痕累累，但當(dāng)展開時，隨著文天祥書法的徐徐現(xiàn)露，那飛揚(yáng)的神采和氣韻卻炫人眼目。文天祥的書法宗法晉唐，極摹懷素，線條瘦硬，清疏勁竦，行筆流動，相互呼應(yīng)，收放自如，體勢通達(dá)，散發(fā)著一股清正剛健、俊逸豪邁、志不可奪的大丈夫氣。清代吳升《大觀錄》中說：“信國公精忠大節(jié)，以一身任有宋國祀綱常之重。臨池小道耳，無足為公軒輊，然世之寶公翰墨者，比于唐顏平原，蓋兩公書不必同，其忠節(jié)同也。”

    書因品貴，字以人傳。誠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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