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當(dāng)代精粹 > 書論 > 軟筆書論 / 正文
《林散之中日友誼詩書法手卷》墨法藝術(shù)解析 ■宋玉麟 林散之被譽為“當(dāng)代草圣”,“王覺斯之后第一人”,“二十世紀(jì)十大杰出書法家”。人稱“三百年出了一個林散之”。啟功看到林散之的字,脫帽三鞠躬。趙樸初托人帶信,要林散之的墨寶。郭沫若說:“林散之的書法,代表中國!”日本著名大書法家、現(xiàn)代碑學(xué)派首領(lǐng)青山杉雨寫到:“草圣遺法在此翁。”江澤民稱贊林散之書法是“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由于家父宋文治和林老在國畫院共事多年的原因,我從小就認(rèn)識了林散之。1989年,林老給我題寫的齋名食硯齋,至今一直掛在我的畫室。20多年來,我廣搜林老書法?!读稚⒅畷ň芳?、《林散之書法集》、《林散之書畫選》中都有我的藏品。1999年拍攝電視片《林散之》,又專門請我介紹林老的作品。此幅林散之1975年3月創(chuàng)作的《中日友誼詩書法手卷》(指林筱之兩次題跋的手卷,簡稱“筱之版”),是林散之書法創(chuàng)作顛峰時期的代表之作,是反映日本書法代表團訪問我國這一重大事件的傳世之作,是研究林散之草書藝術(shù)的經(jīng)典之作。我主要從墨法的角度來欣賞和解析這幅佳作。 相對于國畫來說,書法的墨色比較單一,就是黑,而且以黑為上,一黑到底。元代有書法家曾提出,書法同繪畫一樣“墨分五色”,但一直被認(rèn)為是旁門左道。明代董其昌開始用淡墨。但他的“淡墨”比較淺淡,被稱為“淡墨曇花”。在董其昌看來,用淡墨寫字有“禪意”,有空靈的感覺。到了明末清初,王鐸的書法用漲墨,這是水墨在書法線條運用中較早的一個,但只是開始嘗試而已。林散之則是最終集大成者,把繪畫中的墨色表現(xiàn)力在書法上運用到了極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對書法美學(xué)史和書法思想史作出了突出貢獻(xiàn)。 在林散之《中日友誼詩書法手卷》中,墨分“五色”樣樣都有,而且對比十分強烈。真可謂:“墨隨心意,渾然天成。”整個手卷縱橫揮灑,虛實有致。開頭用的是破墨,血肉分明,氣韻生動。中間有的用的是干墨,干裂秋風(fēng),潤含春雨。“訪”、“春心”、“賓”是淡墨,淡不浮薄,如云似煙。“赤縣扶”是濃墨,濃不凝滯,豐盈厚重。“幽情”、“君再來”是枯墨,枯若古藤,似斷還連。我們細(xì)看《中日友誼詩書法手卷》中第二首詩的“開盈盈一水”,林老寫到“開”時,墨似盡而筆仍在擦行,只見渴墨化作縷縷虛絲,似有若無奇妙無比。最后一首詩,林老蘸一次墨,寫出了“煙光如”三個墨色都不一樣的字。先是漲墨,漲墨中又分濃墨和淡墨,似是宿墨調(diào)和清水的感覺,又似畫法中的積墨效果。接下來的字又變成了干墨、枯墨。近代幾位大書法家如于右任、沈尹默、沙孟海都用漲墨、淡墨和枯筆,但沒有哪一位書法家能在一幅作品中表現(xiàn)出如此斑駁陸離的墨色變化,林老的用墨真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我們在手卷中還可以看到,在一個字中也有不同的墨色。如“早通通寶開元錢”中的“開”,上邊淡墨,左邊枯墨,下邊則是濃墨。“千秋百代好同栽”中的“秋”,左邊濃墨,右邊渴墨,還有“遙期桂子秋登月”中的“桂”,左邊枯右邊潤。除此,林老用墨還有一個絕活,叫先枯后潤。就寫一個字而言,一般是先潤后枯,怎么會先枯后潤呢?不少人看不懂。林老寫草書時蘸一次墨能寫好幾個字,他在寫到?jīng)]有墨時,不是將最后這個字寫完再去蘸墨,而是用沒有墨的筆寫完一個字后還要寫出下一個字的第一個筆畫或第一個字的邊旁,再去蘸墨接著往下寫,這樣就出現(xiàn)了先枯后潤的現(xiàn)象。如“通寶”中的“寶”,就是在寫到“通”時,已經(jīng)沒有墨了,林老用枯筆又寫了“寶”字的寶蓋頭,再去蘸墨往下寫的。第三首詩中的“蘭”,是寫完草字頭,才開始蘸墨的。林老這種藝術(shù)手法可以使一個字內(nèi)的墨色有不同的變化,這個變化不是正常的由潤到枯,而是反常的枯而復(fù)潤。還有一個功能就是連接,特別是上一個字和下一個字的筆畫不連時,林老用這種藝術(shù)使上一個字的最后一筆和下一個字的第一筆通過墨色的一致而連接起來,看上去字與字的筆畫不相連接,實際上字與字的墨色連接很緊。 林老用墨藝術(shù)如此嫻熟,得益于他的恩師黃賓虹。黃賓虹被世人稱為中國近代山水畫的杰出代表,以其“渾厚華滋”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將中國繪畫推向一個新的境地。明清以來日漸衰弱的中國山水畫,在他的筆下獲得新生。黃賓虹還是一個大書法家、鑒定家、美術(shù)史論家。黃賓虹的藝術(shù)學(xué)識、宏博積儲以及佳帖名畫,進一步開闊了林散之的視野。黃賓虹特別看重墨法,常常當(dāng)面給林散之示范講解。老師的七種墨法:積墨、宿墨、焦墨、破墨、濃墨、淡墨、渴墨。林老終生記取,入腦入心,反復(fù)實踐,并用于書法。林老草書創(chuàng)作最善長的是破墨法。破墨法是“七種墨法”的重點,也是難點。掌握了破墨法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懂得了其他墨法。破墨分兩種:水破墨和墨破水。水破墨是用毛筆先蘸濃墨,然后再蘸適量的清水進行書寫。先蘸水后蘸墨,叫墨破水。據(jù)有關(guān)資料介紹,林老水破墨的習(xí)慣是這樣的。墨磨濃磨稠后,在硯臺旁放一個小瓷碟,內(nèi)盛少許清水。林老常常將浸泡在水盂中的長鋒羊毫筆取出在小瓷碟邊上掭幾下,使筆中的水流入瓷碟。然后再在硯池內(nèi)蘸些濃墨,掭入瓷碟并調(diào)成淡墨。再將毛筆在瓷碟邊上反復(fù)掭幾次,使筆中的淡墨全部流入碟內(nèi)。準(zhǔn)備工作完成后,林老用筆在硯池里蘸飽墨,然后用筆尖在瓷碟里點淡墨開始書寫。這時水與墨在宣紙上繼續(xù)交融、滲化、洇散,最終形成的墨象是由淡而濃。手卷中的“日本書法代表團”就是用的水破墨,先淡后濃。“日”字筆畫的中間是深色,而周圍有一圈滲化均勻的淡墨暈痕。其中色深者似骨,其外色淺者若肉,又好象人們常見的雞蛋中“蛋清包蛋黃”的那種感覺,空靈蠕動,頗具立體感。林老有時也用墨破水,就是先蘸淡墨后蘸濃墨。這種方法在宣紙上形成的墨象也有一種立體感,與前者不同的是由濃及淡,線條的中間色淡,而其外部色深,打破了線條的平面感,在宣紙上留下的痕跡層次豐富多變,生機勃勃,像人的血液在血管中流淌。另外,林老受黃賓虹的影響,特別歡喜用宿墨。所謂宿墨,也就是我們繪畫中常說的隔夜墨。林老常將沒有用完的余墨用硯蓋蓋好,硯也不洗,任它宿積。這里還有個故事。一次,林老外出,三女兒林芷若打掃衛(wèi)生,見書案上太亂太臟,就把硯臺里的余墨倒了,把硯臺洗得干干凈凈。結(jié)果被林老說了一通,講她干外行事,添亂子。林老每天寫字前,在硯池的宿墨中再放一些清水,然后用墨錠反復(fù)研磨,磨濃了再書寫。這種宿墨兌新墨的好處是墨易下沉,墨跡與洇現(xiàn)的漬痕十分明晰,尤其是裝裱后,效果極佳。 林散之《中日友誼詩書法手卷》創(chuàng)作于1975年3月,在國內(nèi)只有三幅。這三幅手卷都是林老的代表作,它反映的是書法界的重大歷史事件,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和收藏價值。我更喜歡林老的自存之稿--《中日友誼詩書法手卷》(筱之版),這是最好的一件。你看,這幅手卷從創(chuàng)作至今,已經(jīng)30多個春秋了??墒?,觀其墨色就像剛寫的一樣。鮮艷亮澤,豪放淋漓,濃淡分明,墨香四溢。林散之用的墨并不是我們現(xiàn)在的墨汁,而是幾十年前的陳墨,應(yīng)該是清末光緒年間的佳品。家父宋文治在創(chuàng)作重大作品時都是用的這種好墨。老陳墨研磨出來的墨在宣紙上滲透力強,有較好的穩(wěn)定性,墨香會長久地附在宣紙里,即便幾十年之后綻開書卷觀覽賞玩時,依然一股墨香撲面而來,沁入心脾。磨墨是很有趣味的,可以說是一種享受。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寧靜的書案上,均勻地磨墨聲沙沙作響,硯池中墨花輕翻,浮起細(xì)微的泡沫,溫暖的書齋中飄著松麝的芳香。難怪唐代詩人李賀在其《青花紫硯歌》中如此寫道:“紗帷晝暖墨花春,輕漚漂沐松麝薰。”元代趙孟頫有詩云:“古墨輕磨滿幾香,硯池新浴燦生光。”這些美妙的詩句把磨墨的雅趣刻畫得惟妙惟肖。林老對磨墨十分講究,墨錠要和硯池水面垂直,磨墨時要成畫圓狀,磨墨要輕要勻。林老認(rèn)為,這樣磨墨,漂浮粒子均勻、稠密。寫出來的字有光感,有質(zhì)感,有動感。 縱觀《中日友誼詩書法手卷》,我們還可以看出,林散之把繪畫中的墨法運用于書法不是盲目的、被動的,而是自覺的、主動的,并貫穿始終。更可貴的是,林老在長期的實踐中總結(jié)摸索了一系列墨法理論。他對學(xué)生陳慎之講:“寫字要有墨法。濃墨、淡墨、枯墨都要有,字‘枯’不是墨濃墨少的問題。”學(xué)生莊希祖問到墨法,林老說:“會用墨就圓,筆畫很細(xì)也是圓,是中鋒。用墨要能潤而黑,用墨用得熟不容易。”林老在序中寫到:“早年聞張栗庵師說,字之黑大方圓者為枯,而干瘦遒挺者為潤。誤以為說反話,七十歲后,我才領(lǐng)悟看字著重精神,墨重筆圓而乏神氣,能不謂之枯耶?墨淡而筆干,神旺氣足。一片渾茫,能不謂之潤乎?”林老對不同的宣紙?zhí)岢隽瞬煌哪?,他指出?ldquo;厚紙用墨要帶水,薄紙、皮紙要用焦墨寫。”等等。1994年,學(xué)生陸衡把林老關(guān)于墨法理論匯成專題作為《林散之筆談書法》的重要部分出版發(fā)行,這對進一步研究林散之草書墨法藝術(shù),推進中國書法發(fā)展意義重大。( 作者系江蘇省美協(xié)主席、江蘇省國畫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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