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要說的是黃庭堅，那個大詩人、大書法家的黃庭堅。但話題不得不從他的老師蘇軾說起，誰叫他們的人生有太多的相似和相因。

    歷史倒回到北宋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不贊成王安石的新法被貶湖州。明明是倒霉的事，卻還得依例向皇帝進(jìn)獻(xiàn)謝表。我們的蘇學(xué)士大有自我取笑之意，在文中寫道：“知其生不逢時，難以追陪新進(jìn)；查其老不生事，或可牧養(yǎng)小民。”這樣喪氣的話，卻被新黨的御史們揪出個辮子，說好你個蘇軾竟敢蔑視新法，妄自尊大。怕證據(jù)不足，又從他的詩文中搜出幾個句子，斷章取義，恣意歪解，這樣蘇軾藐視朝廷，攻擊新政的罪名成立，被打入獄中。這就是北宋著名的“烏臺詩案”。

    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蘇軾這棵大樹一倒，他的一幫友朋和弟子難免巢傾卵覆，因此案受到株連的有八十多人，黃庭堅便是其一。原來元豐元年時，一心沉湎詩學(xué)的黃庭堅寫信并寄了兩首詩給時任徐州太守的大文學(xué)家蘇軾，以示敬仰求教之心，蘇軾讀后大加贊賞，以為“超逸絕塵，獨(dú)立萬世之表，馭風(fēng)騎氣，以為造物者游，非今世所有也?！眱扇酥就篮希瑥拇私Y(jié)下深厚的師友之誼。

    這一段文壇佳話，卻為黃庭堅的命運(yùn)埋下了禍根?！盀跖_詩案”發(fā)生后，黃庭堅寫給蘇軾的信和詩被搜出，他被作為蘇軾同黨一并受罪，原本在京的職務(wù)一筆勾銷，被改派到吉州的泰和任知縣。這一年，是元豐三年（1080年），黃庭堅35歲。蘇軾出獄后官削兩職，也于這一年貶到了地僻人稀的黃州。昔日詩書相和的一對師友，從此天各一方，在各自的人生軌跡上踽踽獨(dú)行。

    在黃州的蘇軾，境況甚是凄涼。春天連日的苦雨將他的小屋浸得像一葉孤舟，“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我們這位曠達(dá)的詩人此刻也灑脫不起來了?！饵S州寒食詩》在這里誕生了，他為中華書法寶庫增添了一幀財富，也為自己的命運(yùn)留下了一記創(chuàng)痕。

    到了泰和的黃庭堅卻不一樣，外放似乎并沒給他帶來多少陰影。一方面他躬于政務(wù)，體恤民情，常深入窮鄉(xiāng)僻壤、密林山區(qū)調(diào)查走訪，奏請朝廷為百姓減免賦稅，盡心履行著一方父母官的本職，由于黃庭堅的勤勉，泰和之地“政治平易，人民行以安定”。另一方面，他在公務(wù)之余也不忘釋放釋放他作為文人的浪漫，去游游山，訪訪友什么的。位于吉州城外二十里處的佛教名山青原山便留下了他的足跡和題詠，《游青原山詩》便名作。當(dāng)然，他去的最多的還是泰和城內(nèi)的快閣。

    快閣始建于唐乾符元年（874年），原名叫“慈氏閣”。兩百多年來，這里一直是奉祀西方慈氏（俗稱觀音大士）的尋常之所。宋初時，太常博士沈遵任泰和縣令，常登閣遠(yuǎn)眺，望“江山廣遠(yuǎn)，景物清華”，生心曠神怡之感，遂將“慈氏閣”易名“快閣”，“閣曰快，自得之謂也。”

    登樓臨風(fēng)，吟詩作賦，是中國古代文人的一大傳統(tǒng)。本來默默無聞的一處建筑，經(jīng)某位名人屐履一踏，秀口一吐，頓時聲名鵲起，流芳百世。著名的如“江南三大名樓”，因王勃、崔灝、范仲淹的一紙詩文讓人們爭相登覽，小一點(diǎn)的如蘇州寒山寺，張繼只用28個字，便讓那鐘聲傳到了今天。 

    這是元豐五年（1082年）的一個秋天，黃庭堅處理完公事，已是黃昏，他伸了伸疲倦的腰身，習(xí)慣地信步到官衙不遠(yuǎn)處的快閣，扶梯而上，斜欄遠(yuǎn)眺，沐浴著落日的余暉，盡情欣賞那葉落之后的山林，天空為之遼闊廣遠(yuǎn)，贛江倒映著光潔的月影，顯得那么的明澈?？粗粗?，他想起了伯牙和子期，想起了不與世俯仰的嵇康，或許，也想起了遠(yuǎn)在黃州的蘇軾。知音杳杳，世事難料，人在仕途，身不由己。此刻，他羨慕起那自由自在的白鷗，真想甩掉一身的枷鎖，歸隱于江湖。想到這，一首詩從黃庭堅口中吟詠而出：
　　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遠(yuǎn)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
　　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詩人一登樓，總會引起愁緒滿懷。

    杜甫“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柳宗元“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許渾“一上高樓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生命里的傷情愁緒，恰似江河之水，一到高處頓成滔滔之勢。所以，對著暮雨江天，關(guān)河冷落，落木千山，殘照當(dāng)樓，天地間的蒼涼之氣一下子襲來，誰能不感慨系之？范仲淹說“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笨扉w之上，黃庭堅當(dāng)也有如范公一樣的感慨吧？

    黃庭堅以“江西詩派”掌門之尊，再憑這首《登快閣》詩，使快閣從此名聞天下?？墒钱?dāng)初縱使他把欄桿拍遍，又有幾人會登臨意？元豐六年（1083年），黃庭堅被調(diào)往德州。江南的佳山秀水在他的頻頻回顧中漸行漸遠(yuǎn)，人生明快的一頁也翩然翻過。之后的幾十年里因新舊黨爭，黃庭堅先后貶至涪州、戎州、宜州等地，一次比一次艱辛，一處比一處凄慘，晚年時的他貧病交加，亦誠如蘇子所謂“心如枯死之木，身似不系之舟”。崇寧四年（1105年），黃庭堅在宜州破舊的戍樓中孑然而逝。終其一生，他未能踐守與白鷗的盟約，做一個悠然的隱士，卻因襲著歷史的重負(fù)，將年僅61歲的人生賠給了將他遺棄的朝廷。

    百姓不會忘記這位為民造福的清官，歷史不會忘記這位開宗立派的詩人和書法家。一千多年來，快閣雖經(jīng)洪水兵火，卻屢廢屢建。清朝時，有人從道州將黃庭堅手書的御制戒石銘?？滩㈣偳吨量扉w，成為人們可供憑吊的唯一實物。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黃庭堅的書法中宮緊縮，長筆四展，俊挺爽利。如長槍大戟，勁力十足，讓我們至今可以感受到他的赤子情懷。作為仕途中人的黃庭堅未虐下民，也沒欺上天，但上天卻負(fù)了他，若拋卻詩名和書名，黃庭堅恐不是今日的黃庭堅了。施展抱負(fù)的理想與仕途坎坷的現(xiàn)實是歷代文人無法化解的沖突。他們一個個在矛盾與斗爭中被擊倒，沉陷，淹沒，唯留一座座樓閣，一篇篇詩文，一塊塊殘碑，讓后人在登臨憑欄時，追憶起有那么一些人真真切切地活過······

黃庭堅書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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