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草書名世的當代書家林散之，生前常對人說：“我詩第一、畫第二、書第三?！边@或許屬于某種文人之戲言，不必當真。但他臨終前要求死后葬馬鞍山采石磯“與李白墓為鄰”，卻實實在在表達了一個真誠的愿望：“書家”林散之何足道哉，只有“詩人”林散之才值得后人去加以銘記！

    同林散之一樣，啟功、沈鵬等當代書家亦不忘凸顯自己的“詩人”身份。啟功的表現(xiàn)在于，一方面大量書寫自作詩，一方面以“絕句”形式論書（目前已有兩種版本《論書絕句》問世）；沈鵬亦經(jīng)常書寫自作詩，卸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后，更對詩詞創(chuàng)作傾注熱情，不僅推出最新詩詞集《三余詩詞選》，而且邀請部分在京人士召開“沈鵬詩詞研討會”。除此而外，還有一大批當代中青年書家，對詩詞創(chuàng)作充滿興趣，既進行自我書寫，又進行公開出版。這些顯然表明，我們的當代書家，在內(nèi)心深處，很多都存在著一種難以排解的“詩人情結”，好像不兼作詩人，僅當個書法家，那文化檔次就要低人一等。

    按說，當代社會已不同于古代或近現(xiàn)代社會，其明顯標志就是分工越來越細，什么都“會”既無可能亦無必要。在藝術上，一個人只要精通一種即足以青史留名。然而，以“書法”安身立命的當代書家，為什么卻要把“會寫詩”（本文所說之“詩”，有時包括“詞”，除特別注明者，指的皆為古體或舊體）當作頭等大事呢？

    粗略想來，首要原因當為傳統(tǒng)之影響。我國是一個詩的國度，從先秦時期的《詩三百》到兩漢，從魏晉南北朝到唐宋元明清以至近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人才濟濟，留下了浩如煙海般的名篇佳作。在諸種文學體裁中，詩的地位最高，宋代以詞為主、元代以曲為主但還要繼續(xù)作詩，明清以章回體小說為主但其中卻充斥著大量詩作，近現(xiàn)代文體多樣化但詩作仍為文人所喜愛。這是詩歌受到重視的文化傳統(tǒng)，與此相應的另一個傳統(tǒng)，則是濫觴于唐、大興于宋的詩書合一之傳統(tǒng)，該傳統(tǒng)要求書法家在書錄他人詩作的同時，還得學會作詩并在作品中書錄自作詩，像張旭、李白與杜牧，像蘇軾、黃庭堅與米芾，像趙孟頫、董其昌、祝允明、鄧石如、康有為與吳昌碩等人那樣。中國文化既如此重視詩歌創(chuàng)作、重視在書法作品中書寫自作詩，那深受傳統(tǒng)文化浸潤的當代書家擁有詩人情結，豈不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情么？

    當代書家詩人情結的第二個成因當出于對書法地位認識的偏頗。在古代社會，書法的地位是相當高的，每一個文化人都得以書法為自己的“身份證”，從基礎教育到科舉考試，從平民百姓到封建帝王，莫不高度重視書法，但與詩歌比起來，則要低得多。這是因為，書法不能像詩歌那樣，“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至近現(xiàn)代，由于廢除科舉、引進硬筆書寫工具、白話文取代文言文、西方各種美學思潮涌入、民族災難接踵、社會局勢動蕩，書法原有的文化地位亦不復存在，而這時，詩歌的地位卻一如既往（盡管在文學內(nèi)部比散文、雜文、議論文、小說、戲劇要差些）。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在書法美學與書法學學科研究的推動下，書法地位才得以重新確立，高等教育中也有了書法?？?、本科、碩士專業(yè)與博士專業(yè)建制，這時，應該說與詩歌地位已基本上平起平坐，但由于時間太短暫，包括當代書家在內(nèi)的絕大多數(shù)文化人，都難以一下子改變過去的書法觀念，他們依然不自覺地認為還要“會寫詩”，試圖以“會寫詩”來托高自己“會書法”的文化地位。

    詩人情結形成的最后一個原因，在于當代書家對書法本質(zhì)與書家學養(yǎng)的認識不夠明確。關于書法本質(zhì)，經(jīng)過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的探索，人們已有了比較明確而一致的認識，即書法不是文學的附庸，而是獨立的；書法的使命在于塑造漢字造型形象與展現(xiàn)書家審美意識，而不在于傳播文學的內(nèi)容；書法作品中的文學內(nèi)容是附屬的，其好壞對書法作品的綜合審美效應有一定影響，但不起決定作用，即是說，書法作品中的文詞再優(yōu)美，如果漢字造型形象不佳，那也算不上成功。反之，文詞稍差，但漢字造型形象好，那仍然屬于一幅好的書法作品。從純粹書法美學的立場出發(fā)，文字內(nèi)容或好或壞、或有或無，既不影響書法作品的創(chuàng)作，也不影響書法作品的欣賞?，F(xiàn)在，我們看到的書法作品，絕大多數(shù)都注意文詞以及文詞之優(yōu)美，那是對“實用+審美”傳統(tǒng)觀念的延續(xù)。一旦把書法視為一門獨立的藝術，則文字內(nèi)容一點兒也不重要。不要說“抄文”、“抄詩”可以，即便極端化什么內(nèi)容都沒有也完全可以。因昧于這一書法本質(zhì)認識，部分當代書家也就滋生了不該有的詩人情結。

    說到書法家的學養(yǎng)問題，由于我國古代（以至近現(xiàn)代）社會普遍重視人文學科方面的教育，所以“會寫詩”就被作為書法家的必備之學養(yǎng)，應該說，這完全合乎情理，也是非常正確的。但進入當代社會，在人文學科之外，還有同等重要的社會學科與自然學科知識需要人們?nèi)フ莆?，學養(yǎng)內(nèi)涵明顯擴大化。況且，適合表現(xiàn)當代社會的文學體裁已轉(zhuǎn)向小說、報告文學與散文，古典詩詞不得不“靠邊站”，而僅被部分好古之士作為“業(yè)余愛好”吟唱著。這時，無論怎么說，“會寫詩”都構不成當代書家必備之學養(yǎng)。當代書家的學養(yǎng)，首先在于接受較高等級的學歷教育（或通過自學達到較高學歷教育水準），比如，某個書家雖然會寫詩，但他的學歷教育只有初級，就不能認為他的學養(yǎng)高于接受過高等教育者；某位書家是高級知識分子（如教授、研究員等），然從不寫詩，我們也不能認為他就沒有學養(yǎng)。其次，當代書家學養(yǎng)還要體現(xiàn)于書法創(chuàng)造和高品位的審美意境營構，否則，學歷教育之學養(yǎng)再高，也與書法創(chuàng)作無關，也與“書法家”之角色無關，君不見，今天許多高校的書法博導，論學歷教育之學養(yǎng)應該不低，可他們筆下的書法創(chuàng)造與書法審美意境都非常令人失望，原來，他們并不具備有關“書法創(chuàng)作”的高學養(yǎng)。所以，嚴格意義上的當代書家學養(yǎng)，只是學歷教育中可以轉(zhuǎn)化為“書法創(chuàng)作”的那部分學養(yǎng)，至于“會寫詩”根本構不成其必要內(nèi)容，更不用說主要內(nèi)容。明乎此，當代書家還要死死抱住詩人情結不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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