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以來，我一直想對毛筆“筆軟”的特性以及這一特性所產(chǎn)生的獨特審美效果作以探討，怎奈思想總不成熟。今天偶然中再次翻閱到蔡邕的“惟筆軟則奇怪生焉”（《九勢》）一語，又引發(fā)了我許多思考。

    毛筆是中國書法的特有工具。外國筆雖然也有用動物的毛做成的，比如油畫筆和水粉筆，但是，它們和中國毛筆的構(gòu)造卻大相徑庭：毛筆有主毫、有輔毫，講求“齊、圓、健、尖”；而油畫筆長短一律，如同刷子；水粉筆雖然形同毛筆，可是用毛卻不講究，而且無主輔毫之分，如同山羊胡子一把抓。再者，毛筆是用來寫字的（至于毛筆畫畫，那是它功能的擴(kuò)大，并且畫家用毛筆作畫，其實也是一種寫，許多畫家題作“某某寫”，原因即在此），而油畫筆和水粉筆，只能用來畫畫，并且畫的方法是涂抹，而非寫。所以，毛筆作為一種特有的書寫工具，是中國漢字特有的。
  然而，作為中國書法書寫工具的毛筆，并非是與漢字一起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最早的漢字——甲骨文，是用刀或石刻在龜甲和獸骨上的，這種特殊的“書寫”方法——即刻畫的方法，本身就有許多局限。首先是只宜刻畫橫直畫，故書寫方向、速度受到限制，而漢字的實用功能又要求書寫速度必須加快。其次是形體受到限制，刻畫較粗或者較細(xì)的筆畫，較大或者較小的字，都不理想。第三，甲骨文作為漢字之初創(chuàng)，具有天真爛漫之美，而刀石也恰巧很適宜用來表現(xiàn)這種美，可是，人類的審美觀念卻是發(fā)展變化著的，不可能總是在自然率樸中討生活，這就要求有一種新的書寫工具來代替刀和石。

    毛筆的出現(xiàn)，以上問題便迎刃而解了。用毛筆來書寫大字小字、直線曲線，無所不能，書寫速度也大大提高。更為重要的是，毛筆的內(nèi)蘊更豐富，中國人的哲學(xué)思想和審美觀念，幾乎都可以用毛筆來闡釋。比如唐代書法家歐陽詢在《傳授訣》中說：“每秉筆必在圓正，氣力縱橫重輕，凝思靜慮。當(dāng)審字勢，四面停均，八邊俱備；長短合度，粗細(xì)折中；心眼準(zhǔn)程，疏密欹正。最不可忙，忙則失勢；次不可緩，緩則骨癡；又不可瘦，瘦當(dāng)形枯；復(fù)不可肥，肥即質(zhì)濁?！边@不是在談中庸之道嗎？又如，中國人講究含蓄，把不激不厲、平淡天真作為最高審美理想，而毛筆書法能夠“藏頭護(hù)尾，力在字中”。再如，中國人愛以精神氣骨品藻人物，書法亦有之，宋書家蘇軾《論書》中曰：“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缺一，不為成書也?！薄吧駳夤侨庋睆暮蝸?？全賴筆墨功夫——“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衛(wèi)爍《筆陣圖》）、“血生于水，肉生于墨，水須新汲，墨須新磨，則燥濕調(diào)勻而肥瘦得所”（豐坊《書訣》）、“用墨，潤則有肉，燥則有骨，肉不可癡，骨宜少露。筆得中鋒，則肉在外而骨在內(nèi)”（蔣驥《續(xù)書法論》）、“夫字以神為精魄，神若不和，則字無態(tài)度也；以心（指筆之心毫）為筋骨，心若不堅，則字無勁健也；以副毛為皮膚，副若不圓，則字無溫潤也。所資心副相參用，神氣沖和為妙”（李世民《筆法訣》）。如果書法舍棄毛筆，舍棄“筆軟”這一特性，則筋骨血肉何來？神氣風(fēng)韻何存？而所有這些，用刀、石或者鋼筆來表現(xiàn)，都不免捉襟見肘，大為遜色。中國書法之所以成為一門藝術(shù)，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毛筆“軟”的特性。如果沒有毛筆的產(chǎn)生，也許只有漢字美術(shù)字，而沒有中國的書法藝術(shù)。

    有人會說，毛筆后于刀石而優(yōu)于刀石，而鋼筆后于毛筆是否也優(yōu)于毛筆？鋼筆作為一種書寫工具，其便捷簡易，確實優(yōu)于毛筆，這是文字的實用性和科學(xué)技術(shù)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chǎn)物；但是，鋼筆絕不是上乘的書法工具。鋼筆書法之所以也稱之為書法，那是因為它借鑒和吸收了毛筆書法的部分特性（而非全部?。绻釛夁@些特點，鋼筆字?jǐn)嗳徊粫蔀闀ㄋ囆g(shù)的。并且，毛筆書法蘊涵十分豐富，這絕非性“硬”的鋼筆所可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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