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朋友們清議，獲知如下幾個觀點，一是魯迅可以濃縮一百年的中國文學，把魯迅研究透了，對一百年的中國文學也就明白無誤。二是針對宋代書法的研究，認為只要揪出蘇黃米蔡，宋代書法便一目了然了。三是大師是一個時代的代表，而每一個時代無論如何是離不開大師的。也就是說，大師有絕對的意義，絕對的價值。

    其實，這種觀點沒有新意。無非是以個別解構(gòu)群體，以榜樣替代大眾的庸俗史觀的翻版。盡管沒有新意，其對人的迷惑，對現(xiàn)實的影響，普遍而深遠。

    任何一種觀念均具有時代的局限性，以上我所羅列的對魯迅、宋代書法，對大師的理解，僅僅可以理解成一家之言而已，它的極具社會狹隘心理的言說，沒有進步意義。先說魯迅。作為民國時期的重要作家和學者，他以自己淵博的學識，犀利的思想和高操的藝術(shù)才華，推動了一個民族文明的進步。然而，文學創(chuàng)作的差異性，審美需求的多樣性，僅一個魯迅是不能適應(yīng)和滿足一個時代的文化要求的。何況在那么復雜的歷史環(huán)境里，僅活了56歲的魯迅，沒有能力窮盡對世界的認知。南北兩宋，凡320年，政治動蕩與戰(zhàn)爭風云，使數(shù)十代人難有喘息之機，文化表達，自然出現(xiàn)若干種不同的方式，蘇黃米蔡，無非是四位北宋人，談何能遮擋住宋代如此之多的杰出士人。大師，僅僅是大師。許多年來，我們對大師的仰慕，對大師的依賴，對大師傾聽，使我們忘記了自己。似乎大師就是我們的上帝。因此，在21世紀，在法制與民主化的浪潮里，祈望大師的出現(xiàn)，仍然是一大部分人的理想。

    我更多地相信集體的力量。首先，我就不承認魯迅、蘇黃米蔡可以把漫長的一段歷史濃縮，進而有理由遮蔽同行們的文化光芒。其次，我也不相信大師的作用，更質(zhì)疑僅需要大師的社會與時代。所謂大師，是歷史的篩選，也是政治和商業(yè)的需要。我贊成隔離兩個世紀，評估那些在文化領(lǐng)域做出重要貢獻的文化人，確認他們客觀的歷史地位，致以后人們崇高的敬意。但是，客觀評估，絕對是科學的分析，認識他們卓越的成果，是為了顯示人類的高大，與造神、個人崇拜風馬牛不相及。

    書法界是造神的重災(zāi)區(qū)。那些鼓噪魯迅、蘇黃米蔡具有特殊歷史作用的人，難道就沒有大師、準大師的心理企及？是不是也想雇傭“槍手”，寫一篇新大師頌？現(xiàn)代社會強調(diào)個體生命不可替代的價值，偶像、大師、巨匠等等，分明印有陳腐的烙印，他們的出現(xiàn)，是對大眾智慧的懷疑，對個體人格的嘲弄。

    當代沒有書法大師。書壇造神者極具欺騙性，他們借助一些人的外在條件，諸如官階、經(jīng)濟地位、社會影響等，利用現(xiàn)代傳媒，夸大事實，將一頂頂銀光閃閃的“大師”帽，扣在一些人的腦袋上，這些喜歡當大師的人，因這頂沉重的帽子沾沾自喜，遠遠看著，頗有一點掛羊頭賣狗肉的味道。

    當代也不需要大師。一個需要對個體生命保持充分尊重的民主社會，一個要求人格平等、博愛、精神自由的現(xiàn)實中國，制造一些不倫不類的、凌駕于人之上的超人、大師，顯然是逆歷史車輪而倒行。

    可以說歷史是英雄創(chuàng)造的，也可以說，文化史是一部“大師史”，但是我們不要忘記了，陶冶了百代中國人的《詩經(jīng)》，擴大了書法審美視野的北魏碑刻，顛覆了傳統(tǒng)書法觀念的漢簡，等等，均是中國人匍匐大地的精神訴求。這些真正的、樸素的文化經(jīng)典，是中國人集團智慧的結(jié)晶。

    當代沒有書法大師，也不需要書法大師。那些急功近利、打造“大師”的政績工程，那些急于同平民書法家拉開距離的“新貴”，那些為了商業(yè)目的吹噓自己實現(xiàn)了書法歷史性突破的“名人”，扯一塊“大師”的爛布，自以為是地招搖。一招一式，如同幾個蹩腳演員表演的一出滑稽戲。

    當代書法帶給我的審美愉悅，來自于那些清靜、雅致，視書法為生命的普通書法作者。我愿意在一個響晴的下午，展開他們的作品，領(lǐng)略著撲面而來的藝術(shù)氣息，體會著一個人的精神世界，感受著一個時代美麗、自由的聲音。那一時刻我面對書法，就是面對中國人簡約的生活，滄桑的歲月。

    別了，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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