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途多舛，無過于著名金石書法家鄧散木（糞翁）的一生。
　　
　　鄧散木1889年出生于上海，長我12歲，我與他在上海相識，可以說是忘年交。他嗜酒，常約飲于他的懋益里家中或酒肆，其時同道有他的詩友施叔范、書法家白蕉、畫家唐云、號稱“江南第一支筆”的唐大郎、名編輯陳靈犀、當時尚在銀行工作、后來成了著名電影導演的?；?。每次宴敘，總是這幾只“老面孔”。我亦夾雜其間?！　?br /> 　　
      鄧散木是虞山第一書家蕭蛻公的人室弟子，成就不凡，以金石的造詣論，有“北齊南鄧”之譽，“北齊"即齊白石也。鄧在上海幾年里，每次開個人展覽會，盛況空前，購者甚眾。當時他還具名“糞翁"，雖有人嫌其具名用這個“糞”字不雅；尤其開店鋪的老板請他寫店門口的市招很有顧忌，他對此絕不讓步，寧可不做這筆交易；后因他改名散木，就沒有這個問題了。他原名鐵，字純鐵，熟朋友都叫他“老鐵”?！　?br /> 　　
      鄧散木的厄運，卻是一件好事引起的。解放后，北京的人民教育出版社慕名請他寫“學生字帖"和寫簡化字銅模，此時他對新中國成立感到由衷的高興，心情舒暢，對出版社的邀請，一口應允。出版社沒有要求他移居北京，他因其愛女家齊在北京礦務系統(tǒng)工作，配有一套公房，他便決定攜眷去北京與女兒同住，這樣就便于與出版社聯(lián)系工作。這是1955年的事。他在北京認識了“京中名流"張伯駒。張是大收藏家，又是名票，與余叔巖交厚，張對書法，又是內(nèi)家，與鄧散木的觀點相同，兩人碰在一起，一談就是半天，遂成好友。
　　
　　豈料幾年后，“反右運動”從天而降，張伯駒這樣的大名人，焉有不被波及，有人專為“揭發(fā)”張伯駒寫了大字報。鄧散木去看了大字報，心里十分氣憤，簡直是一派胡言，于是他仗義執(zhí)言也寫了一張大字報，予以反駁。他不知道：運動中，造反派的任何屁話都是“真理"，不容你知識分子說個“不”字，遑論反駁了，反駁就是一條罪狀。不多時，鄧散木與張伯駒分別被宣布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這簡直把鄧散木怔呆了。他并不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正式工作人員，他的工作是特約性質(zhì)的，出版社無法接受這個右派分子，造反派只好交與街道居委會監(jiān)管。他原來整天握筆桿子的，戴上了帽子，只得每天晨起握大笤帚掃街了。
　　
　　至于這兩位大名入的“摘帽”問題，也有故事：張伯駒是陳毅元帥的朋友，陳毅逝世后，張伯駒寫了一副數(shù)十言的長挽聯(lián)送與治喪委員會，在悼念會的當天，治喪會把張伯駒的這副長挽聯(lián)張掛在靈堂內(nèi)。毛澤東參加了悼念會，在張伯駒這副長挽聯(lián)前站定，細細讀了一遍，點頭稱是，就是這一點頭起了作用，張伯駒隨即被摘去了右派帽子。鄧散木則是胡愈之通過民盟內(nèi)部討論決定摘帽的。
　　
　　鄧散木受此打擊后，他在上海的那種“意氣風發(fā)”的精神狀態(tài)消失了，整天悶悶不樂。不幾年，因左下肢動脈硬化，遵醫(yī)囑截去了一足，走路只能靠拐杖了。他從截肢起，就改名為“一足”。他沒有丟開他的所長書法與刻印，勤奮工作，出版有《一足印譜》一書。過去在上海他曾出版《鄧散木詩選》、《篆刻學》和《中國書法演變簡史》等著作。鄧散木畢竟身體日衰，數(shù)年后不幸逝世。
　　
　　他有兩個女兒，一名家齊，一名國治(取治國齊家之意)。家齊后調(diào)往昆明工作。68年，因文革中單位的兩派斗爭激烈，她鑒于父親吃“反右”的苦，不加入任何一派，但也有人指斥她是逍遙派，她吃驚不起，藉故返回北京看望老母。不意就在這年，因肝硬化死于北京。
　　
　　國治呢，她受父薰陶，讀書甚勤，通文墨。她父親的遺作散落于京滬兩地，她多方搜集整理，加以分類保存。當時哈爾濱文教方面傾慕鄧散木書法與金石的成就，愿讓出一方土地，建立《鄧散木書法與金石陳列館》，經(jīng)馮亦代從中與雙方磋商，協(xié)議成立。這個協(xié)議會是在北京舉行的，并當場宣布鄧散木夫人張建權(quán)女士為該館館長。協(xié)議會參加者多行家名流，十分熱鬧。從此，出生于南方上海的鄧散木所有書法與金石名作，卻陳列在北方的哈爾濱陳列館內(nèi)，也是奇怪的緣份。館長張建權(quán)往來于北京與哈爾濱兩地。
　　
　　在北京，張建權(quán)與女兒國治同住，只一間房，后隔鄰遷出，擴為兩間，母女各住一間。鄧國治在新聞單位當編輯，甚受器重，編輯是埋首在寫字桌上的刻板工作；她要求領導調(diào)她作記者，專訪社會名流，藉以留下一些訪談性的作品。領導一時因編輯缺人，未予調(diào)動。她因以對工作常露不滿。不僅如此，她的戀愛問題更使她揪心，她的戀愛對象是個有家室的人，障礙不小，難以成婚。這件事在母女之間亦時有爭吵，母親是不同意這門婚事的。國治的性格一似其父，倔強和固執(zhí)。一天晚上，母女倆一場爭吵之后，國治入房睡覺，次晨過了上班時間，不見國治起身，母親推門入視，國治已僵死在床上，因她進房后就服了毒，早已下定自殺的決心了!
　　
　　鄧散木一家四口人，幾年中包括他本人在內(nèi)，連連死了三口，只留下張建權(quán)館長孤獨一人。張建權(quán)在上海原是中學教師，因鄧散木好客，家中常有宴敘，忙于家務，只得辭去教職，幾十年來一直是家庭婦女，直到哈爾濱陳列館建立，她才重上工作崗位。她為人誠懇溫和，樂與助人，性格開朗樂觀，和丈夫、女兒的倔強勁兒截然不同。對于所遭遇的不幸事件，她挺得住，雖已老邁，生活得安定有序。(原載《文匯報》)

Tags：身后事   鄧散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