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狀元黃由妻平江胡氏，有文章，兼通書畫，相傳她曾因幾上凝塵而戲畫梅一枝，并題百字令其上云：

    小齋幽僻久，無人到此，滿地狼藉，幾案塵生。多少憾，把玉指親傳蹤跡。畫出南枝正開，側(cè)面花蕊俱端的，可憐風(fēng)韻，故人難寄。消息非共，雪月交光，者般造化，豈費東君力。只欠清香來撲鼻，亦有天然標(biāo)格。不上寒窗，不隨流水，應(yīng)不鈿宮額，不愁三弄，只恐羅袖輕拂。（宋·董更《書錄·外篇》）

    這首小令雖然只是詩意地傳達了幾上所畫梅花的物理品性，但是如果理解為對于中國古代女書法家地位的描述卻也非常合適。首先，對于女書家的關(guān)注真是“小齋幽僻久，無人到此，滿地狼藉，幾案塵生”。女子在書法史上雖然不能與男子相提并論，“只欠清香來撲鼻，亦有天然標(biāo)格”卻是合乎實際的推測。如果不是封建制度的“羅袖輕拂”，女子的藝術(shù)才華必然會“南枝正開”。初步梳理一下見于史籍的女書家資料，我們發(fā)現(xiàn)，即使是在文化造極的宋代，女子書法也不過是“側(cè)面花蕊”而已。

     胡氏號惠齋，給事胡公之女，能草書，在南宋有口皆碑，曾用大草書寫《蘭亭序》四幅，橫放杰出，著名一時。在隨丈夫黃由帥蜀途中，過黃州雪堂，行書蘇軾《赤壁賦》于壁間，著名詞人劉過題《沁園春》一闋于后，末句云：“揮毫處，看淋漓雪壁，真草行書?！毕窈线@樣能用大草題壁的女書家很少，更多的是以楷書擅場。在強調(diào)女紅的古代，書法是加強女子素質(zhì)教育的重要選修課程。

    據(jù)《旸谷漫錄》記載，京師中下之戶，不重生男，每育女則愛護之如擎珠捧璧，稍長則隨其姿質(zhì)，教以藝業(yè)，用備士大夫采擇娛侍，名目不一，有所謂身邊人、本事人、供過人、針線人、堂前人、雜劇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廚娘等。即使是最為下等的廚娘，也不乏有容藝出眾，能算能書，字畫端正之人。朱熹在提到黃崇妻游氏時，說她“組紉筆札之藝，皆不待刻意而能”，可見，書法教育之于宋代女子，并非可居之奇。然而，閨房中的女子如果想成就書名，必然要與名人有關(guān)系，或是達官貴人之妻妾母女，或者與文人士子有風(fēng)流情緣，二者似乎難以缺一。夏竦妻楊氏、韓琦妻崔氏、洪慶善妻丁氏、俞似妻趙氏、宋若水妻張氏、譚文初妻謝氏能垂名書史都與夫貴有密切關(guān)系，至于楚州官妓王英英之于蔡襄、徐州營妓馬眄之于蘇軾、衡陽妓女陳湘之于黃庭堅，都托名而傳以至不朽。

     自古以來，女中豪杰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以剛?cè)僬?，一類是以柔媚著稱者。俞似妻趙夫人“字畫徑四寸，遒健類薛稷”（宋洪邁《容齋隨筆》卷十三《俞似詩》）；韓琦妻崔氏，“臨事取舍，剖斷有剛毅，大丈夫所不能為者”（宋韓琦《安陽集》卷四十六《錄夫人崔氏事跡與崔殿丞請為行狀》），而且“善書札，體法甚老，殊無婦人氣格”（同上），真可謂“紅顏不讓須眉”。洪慶善妻丁氏“字畫勁麗，詞致清婉”（宋張綱《華陽集》卷三十三《跋洪慶善先夫人丁氏詩文手墨》），“真草累幅，皆閨房箴訓(xùn)，情致繾綣，若不能自已者”（《華陽集》卷三十三《跋丁氏手簡并剛巽詩卷》），則不失女兒本色。通常來說，女子能在藝業(yè)上博得聲名與男子的推揚有關(guān)，但是也有杰出特立者，像唐代抄寫《唐韻》的吳彩鸞，即是其例。吳彩鸞是傳說中的女仙，自言西山吳真君之女，以小楷書《唐韻》一部，市五千錢，為糊口計，不出一日間，能寫十?dāng)?shù)萬字，非人力可為也。宋樓鑰《攻愧集》記載的吳氏三一娘亦彩鸞之苗裔。女仙中能書的還可以舉出宋代的蓬萊女官徐清，徐清字靜之，學(xué)黃庭堅書。陳無已詩云：“蓬萊仙子補天手，筆妙詩清萬世功?？蠈W(xué)黃家元佑腳，信知人厄匪天窮?！保ā逗笊郊肪戆恕缎煜蓵罚┤绻皇顷悷o幾的詩，恐怕徐清與山谷的一段書緣要湮滅無聞了。與女子學(xué)道相對應(yīng)，對于佛法的虔誠也是吸引女子學(xué)書的重要原因。臨川蔡詵之母徐氏，諱蘊行，自號悟空道人，學(xué)虞書，得楷法，手抄佛書。楊萬里跋以五言：“蔥嶺書如積，銀鉤墨未新。前身虞學(xué)士，今代衛(wèi)夫人。曲水修蘭禊，明珠采洛神。更令添此帖，急就不須珍?！保ā墩\齋集》卷二十三《跋悟空道人墨跡》）可謂推崇備至。

    正因為女子獲得書名之不易，因此文人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也樂意為這些小女子寫些充滿情意的文字。泗州唐氏善書，梅堯臣作詩贊之：“唐氏能書十載聞，誰教精絕向紅裙。百金買書蒲葵扇，不必更求王右軍?！保ā锻鹆昙肪硭氖摺躲糁萦^唐氏書》）對于那些聰慧伶俐的女子，文人在憐愛之余，自然少不了手把手地教授一番，好讓寂寥的書齋增添幾分春意。王英英，楚州官妓，學(xué)顏魯公書，蔡襄教以筆法，晚年作大字，甚佳。梅堯臣贈詩曰：“山陽女子大字書，不學(xué)常流事梳洗。親傳筆法中郎孫，妙畫蠶頭魯公體。”（宋胡仔《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一《梅圣俞》）又《宛陵集》卷四十七《觀王氏書》詩云：“先觀雍姬舞六幺，妍葩發(fā)艷春風(fēng)搖。舞罷英英書大字，玉指握管濃云飄。風(fēng)馳雨驟起變怪，文鰩晝飛明珠跳?！睋?jù)說英英貌甚陋，故有“不事梳洗”之句，但這絲毫不會影響到人們對于王英英美貌的聯(lián)想。

    女子學(xué)書，受制于許多客觀條件的制約，專攻一體已屬不易，但也有諸體兼善者。彭澤娼女楚珍，不知姓，善三色書，草篆八分皆工，家藏長沙古帖，標(biāo)籖皆其題署。宣和間有跋其后者云：“楚珍蓋江南奇女子，初雖豪放不群，終以節(jié)顯。吾嘗見其過湖詩，清勁簡遠，大有丈夫氣，故知此人胸中不凡。”（《書錄·外篇》）至于名彪百代的李易安，能書能畫，而又能詞，而尤長于文藻，則遠逸出單純的書家者流之外。

    雖然在古代社會，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但是對于有才的女子，人們更多抱以寬容的態(tài)度。蘇軾有妾朝云，姓王氏，錢塘名妓。蘇子瞻宦錢塘，絕愛幸之，納為侍妾。朝云初不識字，既事子瞻，遂學(xué)書，粗有楷法。又學(xué)佛，亦通大義。子瞻貶惠州，家妓多散去，獨朝云依依嶺外。朝云不愧是蘇軾的紅顏知己。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逼虏灰詾槿?。又一人曰：“滿腹都是識見?！逼乱辔匆詾楫?dāng)。至朝云乃曰：“學(xué)士一肚皮不合時宜。”東坡不禁捧腹大笑。朝云的書法早已不存，正如蘇軾悼念朝云的詞句：“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卷十《嶺外梅花》）像朝云這樣聰慧的女子，多為著名文人納為侍妾，她們的存在，為文人平添了幾許風(fēng)流韻事。洪邁有妾名翠翹，工畫墨竹，每自識其后曰：“翠翹戲筆?！弊之嬐衩模珰馇鍧?。程大昌題所畫《風(fēng)折竹圖》詩有：“戲作竹枝斜，再惱玉堂宿”之句，當(dāng)時傳為佳話。不過，女子事書，也有一些沉重的話題。宋初朱嚴(yán)善書，尤工篆隸。王禹偁贊其：“之子有文行，常流竊比難。援毫秋露下，開卷古風(fēng)寒?！保ㄋ瓮跤韨牎缎⌒蠹肪硎逗椭靽?yán)留別》）不過，朱嚴(yán)仕途坎坷，屢試不第。王禹偁贈詩云：“未得科名鬢已衰，年年在京師。妻裝秋卷停燈坐，兒趁朝餐乞米炊。”（《小畜集》卷十《贈朱嚴(yán)》）朱嚴(yán)妻子經(jīng)常在燈下抄寫文卷，以此作為謀生的資本，但是，仍然免不了挨餓受凍。與朱嚴(yán)妻的凄涼景況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寧宗皇后妹楊氏，時稱楊妹子，以藝文供奉內(nèi)廷，書法類寧宗，凡頒賜貴戚畫，必命楊妹子題署。傳世馬遠畫跡上多有她的題詩，評者以為其字“柔媚而有韻”，蓋富貴熏陶而成者也。

    女書家的存在，不能不說是書法史的靚麗風(fēng)景，她們與男子一起，共同撐起書法這片完整的天。有時候，她們能在一些特殊的場合作為男子的代書人，給人們留下了很多回味。辛棄疾有二妾，田田與錢錢，因其姓而名之，皆善筆札，常代棄疾答尺牘。蘇軾也有此艷事。

    徐州營妓馬眄，性惠麗。蘇軾守徐日，甚喜之，能學(xué)軾書，得其仿佛。蘇軾嘗書《黃樓賦》未畢，眄竊效書“山川開合”四字，軾見之大笑，略為潤色，不復(fù)易之。在這些女子代筆人的故事中，最富諷刺意義的是劉光世侍兒意真代書的事。根據(jù)《鶴林玉露》的記載：嚴(yán)州烏石寺在高山之上，有岳飛、張循、王俊、劉光世題名，劉不能書，令侍兒意真代書。姜夔題詩云：“諸老雕零實可哀，尚壓名姓壓崔嵬。劉郎可是疏文墨，幾點胭脂浣綠苔?！苯缭谠姼枥锟畤@南宋抗金名將的凋零，雖然武將疏于文墨能夠得到人們的諒解，但是女子為書法史作出的貢獻，又有幾人能夠清楚地認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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