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80年代開始關注曾來德，從當時的《中國書法》雜志上得知他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展，并看到他的數(shù)幅作品圖片。為他對傳統(tǒng)的深刻理解和駕馭筆墨的才能而贊嘆。
 

　　1998年12月他到河南舉辦個人書法藝術展，我才有緣與他結識，集中地欣賞他的真跡。走進展廳，我感到眼前一亮，一股強大的沖擊力撲面而來。如果說十年前曾來德是以揮灑傳統(tǒng)而令人感動的話，十年后的他，卻是以探險者充沛的生命激情和創(chuàng)造活力帶給人心靈的震撼。徘徊于他的作品中，猶如一個孤獨跋涉的旅行者在廣袤的荒漠里突然看到了一片風景，這風景既如高原故城那樣富有歷經滄桑的雄奇蒼涼，又如一座別出心裁的現(xiàn)代建筑使人耳目一新。留連嗟哦，不由心潮澎湃，感喟涌動。這正是我久已憧憬的風景，在我夢中若隱若現(xiàn)地浮動過多少個白晝和黑夜，曾使我悵然若失，夜思恍惚。曾來德所展現(xiàn)的，也許是我們這一代書法家為之焦慮、為之深思、為之輾轉追索的境界。——書法這門最講究傳統(tǒng)的藝術如何實現(xiàn)對傳統(tǒng)的突破？
 

　　此前我的確不斷被這個幽靈般的問題困擾，以至于常常為自己的悟性和才情苦惱，那曾經帶給我激動、愉悅、充實、愜意的筆墨，時時使我感到疲憊和厭倦。我分明感到自己總在向著一個牢籠深處走，從魏晉、兩漢到清末、民初，層層俊杰逼使我們每一個后來者失去自己，進入他們的窠臼。“現(xiàn)在的書法對傳統(tǒng)書法的審美鑒定，已被古人早已規(guī)定的審美視角所包圍、所夾裹，我們就快要失去自己了。”曾來德的大聲疾呼道出了每個當代書法者的困境，也是他蓄力尋求突圍的出發(fā)點。沒有哪一門藝術能如書法這樣依賴傳統(tǒng)。它自身早已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傳統(tǒng)文化的標志。我們說書法，猶如說古典詩詞，說中醫(yī)一樣，對于后人，尤其是當代人，除了弘揚、闡釋、領會、精研，仿佛早已不再有創(chuàng)造可言。作為思想、語言的符號文字早經前人造就、設定，經過上千年的修飾、潤色、豐富，到了我們手上，繼承成為天經地義，創(chuàng)造成為修修補補，而附麗于文字，將文字延展為美的形式的書法藝術，也似乎早已奠定了行、草、隸、篆，前人造設的博大精深，猶如開發(fā)不完、認識不盡、學研無窮的千佛洞，迷失于任何一個支系小穴，也足夠終生消磨。對于每一個書人，從臨帖開始，書法藝術之路似乎就是一個臨摹先師的過程，只有臨摹入神，才有融入個人聰明才智的機會。所謂創(chuàng)造，充其量不過是對優(yōu)秀大師足跡的特寫、夸張、變形而已，先師們使書法藝術源遠流長，為后人創(chuàng)設下一處處可能面壁的穴靈窟，我們的發(fā)現(xiàn)，不過是對先師心靈的探幽索微，得其一二精氣，即可詡為獨成一家。這樣說，也許對我們現(xiàn)當代書家難免不敬，然而這已是事實。到了90年代，隨著自我價值的覺醒，審美情趣的開放、豐富和多元，這事實為愈來愈多的書人們共識，愈來愈多的書家意識到書法在當代藝術和當代審美中的危機日益深重。那危機恰恰來自于生我養(yǎng)我哺育我成為書人的書法自身。每個書人都植根于傳統(tǒng)之中，每幅作品都是傳統(tǒng)藤蔓上的葉須，然而這藤蔓正日益成為束縛我們創(chuàng)造活力的桎梏。書法用豐厚的傳統(tǒng)文化營養(yǎng)異化著我們，枯竭著我們的想像力，消解著我們的激情，使我們要么成為散淡、超然、以書法而得道入圣的騎士，要么在強大的傳統(tǒng)壁壘下徘徊于無奈。于是，曾來德狂放不羈的實踐向我們顯示出一個具有時代特征的意義，他既不以書法修身養(yǎng)性的雅好，也不甘在強大的傳統(tǒng)力量下消解自己。他的作品給予讀者的不是超然、散淡，也不是圭臬中的優(yōu)雅，而是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激情的噴薄，一個向傳統(tǒng)發(fā)起勇猛挑戰(zhàn)的勇敢者的呼號與奔突。無論曾來德最終走到哪里，他的沖擊力對于書法藝術的革命意義都不能低估。他帶著20世紀藝術的自覺性，帶著一代人的文化積累和精神力量。中國書法從此不再是舊有的格局，書法藝術開始了突圍創(chuàng)新的時代。
 

　　初見曾來德，覺得他有點像我們中原人，敦厚、樸實、謙和、寬厚。話一出口，透出遮掩不住的機警、智慧。話題一旦切入書法，則眉飛色舞神采飛揚。這是個不折不扣的純粹的藝術家。聽他講課，我會不知不覺被他的真誠和激越所感染，你能清晰地觸摸到他被熱情燃燒的心律，那時，你便會明白他的創(chuàng)造激情的原動力，那是來自一個把書法藝術當做自己生命的虔誠的藝術家教徒的獻身精神，一種被藝術的摯愛所鼓動起的癡狂的熱情。走近他，與他攀談，他躁動的心和亢奮的情緒溢于言表，書法藝術已經成為他生命激情的形式，而他手中的筆已經化為他對人生的體驗與傾訴。他用筆下流淌的生命形態(tài)的線條，表達著對世界、對歷史、對人與宇宙、人與自我的理解。或緩，或急，或激蕩，或憂郁，或無奈，或絕望，你在閱讀中與他一起感受，一同沉迷。曾來德的書法，展示的是一個豐富博大的內心世界。這就使他在藝術觀上勇敢地沖出了古典，他告訴人們，書法可以是性靈的修煉，也可以是性靈的張揚和爆發(fā)。而這一點，正是古典美學與現(xiàn)代美學的分水嶺。
 

　　然而這沖擊力如果不是深深植根于傳統(tǒng)之中，它就不可能構成對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曾來德既是狂熱的又是沉靜的，他的作品不僅使我感受到沖擊，又使我感受到一種磅礴的靜氣，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治學精神與時下藝術界的浮躁、浮夸心態(tài)形成鮮明對照。他給人的啟迪不僅是創(chuàng)造熱情，更有潛心凝神的遼遠和寬廣。讀他的作品，你不能不贊佩他對傳統(tǒng)的豐厚的占有、融合和參悟。從他的作品中，你能看到一個堅忍、潛心、刻苦的形象，透過唐宋手札、六朝碑刻、敦煌經卷、秦簡漢牘的意蘊，曾來德把悠遠的中華文明與現(xiàn)代人的生活意趣融為一體，渾然揮出一條氣勢恢弘的大河。它來自歷史深處，洶涌于藝術家的內心，激蕩著20世紀的讀者。
 

　　“如果有書法觀的話，在我看來那就是一個書法家必須通過自己的真正創(chuàng)造，證明書法藝術在今天仍然存在著，并且證明，仍然有充足的理由繼續(xù)存在下去。”曾來德以他的藝術實踐證明著，他使我們對現(xiàn)代書法的發(fā)展和生命力更有信心。我想：盡管天意難問，但是藝術不會愧對每一位虔誠的朝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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