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公凱

    對素描的看法，我想說兩點我個人的感受:第一點,從宏觀的文化的角度來看，素描是個什么東西；第二點，我想探討的是素描的前景，也就是素描在未來的美術教育當中，將處于一個什么樣的位置。

    身為美術學院的教師和藝術家，對于素描，大家都是特別的清楚，每個老師都知道素描是什么。但是我想，從更大范圍的、文化的角度來看，有幾個點是值得我們注意的。一個是素描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它越來越走向成熟的過程是與西方的理性主義和實證科學是有關系的。我想從文藝復興開始人文主義的運動和伴隨著人文主義運動的科學理性主義，是西方視覺文化中素描基本訓練方式得以充分完善和高度發(fā)展的一個文化基礎，或者說，是在人文領域當中的一個認識基礎。素描的發(fā)展與西方文化的科學理性主義和實證主義的思維方式是有關系的。這種理性思維方式和人文主義運動，其結(jié)果是帶來了整個世界的現(xiàn)代化。所以在這一方面，素描的背景與整個人類文化從古典走向現(xiàn)代的這樣一個轉(zhuǎn)折是有關系的。從這點來說，素描不僅是西方文化的一個成果，同時它又是近現(xiàn)代全人類文化的一個成果，是人類文化進步的一個共同的小小的組成部分。

    我們以往比較強調(diào)的是：素描是西方的，白描是中國的。確實如此，但是我覺得還不夠，其實素描也應該是全人類的。因為它代表了人文思潮從古典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變，尤其是理性主義和實證科學的發(fā)展，是人類文化非常重要的成果，是社會生活走向現(xiàn)代化的一個最基本的人文理論支撐。那么反過來我們也可以說，中國的書法與繪畫，筆墨其實也是人類共同文化的成果。素描在當代，我們已經(jīng)不僅僅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個西方文化的遺產(chǎn)，而應該把它看成是一個全人類在視覺文化發(fā)展過程中一塊重要的基石。

    人類的感知能力和感性的判斷能力，其實最主要的是兩個方面：一個是視覺的，一個是聽覺的。在人類視覺感知能力和判斷能力的培養(yǎng)和提高過程中，素描曾經(jīng)起到了重大的作用。素描是人的手、眼、心三者配合訓練的一種西方式的方法。這種配合的精密性是需要有某種訓練方式來達成的，素描就是西方的視覺感受能力和判斷能力的訓練方式。那么大家反過來，我們應該認識到書法和中國畫的筆墨也是手、眼、心的配合，是中國人創(chuàng)造的視覺感知能力訓練的另外一種方式，這種訓練方式也是非常重要的。視覺感知與視覺表現(xiàn)能力的提高是野蠻人走向文明人的一個重要方面，這種視覺訓練與聽覺訓練是同樣重要的?，F(xiàn)在全世界仍然非常推崇西方的古典音樂，所謂古典音樂其實也是兩三百年的時間，也就是愛樂樂團在演奏的那些樂曲，從小提琴曲、鋼琴曲、小夜曲、輕音樂，一直到交響樂，到貝多芬。我們現(xiàn)在音樂學院教授的作為古典音樂課程的這一大塊，都是用來訓練耳朵的。這是文藝復興以后，對于人的個體能力的重視，對于聽覺感受能力和判斷能力的一種訓練。在視覺的方面，素描、包括油畫、版畫、雕塑等都起了這樣的作用，所以這是一種訓練方式，是人類文明的共同財富。我是這么來看待素描的。

    我們在思考和看待素描的前景的時候，如果我們把它放到這么寬闊的一個視野當中去，我們就可以看得比較清楚。那么，為什么素描的前景成為了一個問題呢？因為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后，在西方（特別是以歐美為代表）的美術學院當中，現(xiàn)代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式，觀念的、裝置的、行為的藝術創(chuàng)作方式和創(chuàng)作理念，越來越多的進入到了高等美術教育的系統(tǒng)當中去，而素描這種比較傳統(tǒng)、古典、嚴謹?shù)挠柧毞绞剑鸩降雒佬g學院的整個教學體系。在歐美一些主要的美術學院當中，素描的重要性與嚴謹性正在減退，素描的本體意義逐漸地被忽略，素描所起的這種訓練作用和功能也慢慢地不再被重視。素描就變成一種非常寬泛的，幾乎類似于做游戲的一種課程。九十年代初我在舊金山的美術學院，看他們上素描課，在這個課上有的同學幾乎就沒有用筆。老師讓學生從教室走到自己的宿舍再走回來，這么一來一往五分鐘，老師要求學生不論用什么方式，把各自來回過程中所看到的、感受到的東西表現(xiàn)出來。有的同學拿鉛筆憑記憶畫一張畫，有的學生居然就拿一根線比喻，他說走過去和走過來的過程就像一條線，拿個線團就完成了作業(yè)。這樣的素描課，是我在九十年代初看到的。在西方對素描的主流看法中，素描在視覺藝術領域當中的重要地位逐漸地降低和失落。這樣的一種思潮也在九十年代開始影響到中國的美術界：一些比較年輕的藝術家會認為我們還畫那么嚴謹?shù)乃孛枋遣皇翘浜罅耍坏搅诵率兰o的近些年，在我們的一些美術學院的學科中，素描的嚴謹?shù)匚?、重要性也開始動搖，一些對素描的改革，實際上是素描在教學中的弱化。在這樣的一種思潮當中，我們中央美術學院從靳尚誼院長他們老一輩藝術家到我們現(xiàn)在的中青年老師，在這個問題上，始終保持著一種清醒、嚴謹?shù)膶W術態(tài)度，保持著一種自己沒有想清楚就不敢隨便放棄的這么一個最基本的判斷。我想這與宏觀性的思考，與當年幾位老先生及中央美院學術委員會的討論，與世界藝術格局發(fā)生重大變化的背景下，中央美術學院如何自處這樣的思考是有關系的。

    近幾年對于素描的看法，我們不僅沒有受歐美的美術學院的影響，而且反過來我們中央美術學院的做法（也包括我們中國的其他美術學院的做法），開始反過來影響到西方的美術學院。西方的一些重要美術學院的校長和教授們到中央美術學院訪問，發(fā)現(xiàn)在以中央美術學院為代表的中國的美術教育如此認真嚴謹?shù)乇Ａ袅俗鳛榛A課的素描教學，他們感覺非常的驚訝。而且這種驚訝的結(jié)果，促使其回去討論二十世紀中期以來他們美術教育改革的得失。

    對于未來，我個人覺得，素描作為在視覺藝術領域和在美術學院的教學中，一種重要的基本能力訓練的方式，應該長期的保留下去，而且要使它越來越有效，越來越合理。課程的設置，教學方法的多樣性，及其與創(chuàng)作和實踐之間的關系等一系列的問題，應該得到更加充分的討論和更加完善的發(fā)展。在我看來，素描說到底，它是一個人的感知和判斷能力的訓練，不僅僅是一種藝術表現(xiàn)手段的基本功。當然，我們現(xiàn)代社會中，視覺的感受能力和判斷能力的訓練方式，是越來越多了。除了素描之外，還有很多很多新的渠道使我們年輕的一代能夠在視覺感受能力方面得到訓練，比如說我們的電視、時裝秀、各種商品廣告、各種視頻方面的圖像。實際上這些多種多樣的方式對于人類的審美感知能力，都具有訓練的作用。但是，這些東西的背后仍然有一個最基本的、最系統(tǒng)的，也是最傳統(tǒng)的訓練方式，即素描——素描仍然是最重要的方式之一。我們現(xiàn)在的中央美術學院在大美術概念下，學科已經(jīng)變得非常全，新的學科擴展也非常快，但是我們所有擴展出去的學科，都離不開視覺感受能力和視覺的判斷能力。之所以中央美術學院的這些新學科能發(fā)展得這么快，發(fā)展得這么好，就是與我們這個最基本的造型類的訓練方式有關。這種造型類的訓練方式，使我們的學生的眼睛特別嚴謹，特別敏銳，特別有判斷，特別挑剔，這點正是我們中央美術學院的傳統(tǒng)，是我們中央美術學院在當代發(fā)展中重要的一個基礎和資源。

    現(xiàn)在我們做了“中央美術學院素描60年”這樣一個大型素描展，正好是體現(xiàn)了我們中央美術學院的一貫的、沒有動搖的、清醒的認識。在這樣的一個大的氣候變化當中，這樣的一個素描展，我覺得是恰逢其時的。

    堅持嚴謹?shù)乃孛栌柧?，這是對于藝術教育帶有根本性的決斷。

    所以我想我們的素描，不管怎么改，不管有多少形式，不管有多少不同的教學方式，它的基本功能仍然是對于年輕一代的審美訓練，對于年輕一代藝術家的眼睛的訓練，手和心的訓練，對于未來的視覺藝術家來說，它這個要求是共同的，而且是長遠的，我想這正是我們的素描在未來必須堅持，不斷推進，而且要越做越好的一個基本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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