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一直住在淡水河邊，小時候住中段，現(xiàn)在住下游。每天早上 5 點(diǎn)多，他都要步行 40 分鐘從家到畫室，然后開始畫畫、抄經(jīng)、讀書，所謂“做早課”。

　　文：韓見 圖：菲戈

　　蔣勛的畫室離淡水河西岸的八里龍形渡船頭只有幾步路，坐上船，十分鐘就能抵達(dá)淡水最繁華的街區(qū)，在那里可以再轉(zhuǎn)搭捷運(yùn)去臺北市中心。

　　船開出碼頭之后回頭望，河岸邊僅見一棟高樓，就是畫室所在的那一棟。盡管從窗前向外眺望時已經(jīng)感嘆過了，此時還是不免再次感嘆，蔣勛真是坐擁這一帶最好的風(fēng)景。

　　他一直住在淡水河邊，小時候住中段，現(xiàn)在住下游。每天早上 5 點(diǎn)多，他都要步行 40 分鐘從家到畫室，然后開始畫畫、抄經(jīng)、讀書，所謂“做早課”。2010 年心臟搭橋手術(shù)之后，醫(yī)生要求他每天走一萬步，如果不是出國，就風(fēng)雨無阻。

　　渡船頭是清朝移民渡海到臺灣時，下船上岸的地方。因航海條件所限，經(jīng)過漂流后幸存下來的人不多，他們上岸第一件事就是把死去的同伴埋了，因此河邊有一座大墳，墳頭寫著“萬善同歸”。蔣勛說，康熙年間來北投采硫磺并寫了《裨海記游》的郁永河，就是在這里上的岸。“郁永河很有趣，有點(diǎn)像徐霞客，喜歡旅游。當(dāng)時廈門火藥庫爆炸，朝廷就想去菲律賓、新幾內(nèi)亞那些地方買硫磺，他聽說后就建言，說臺灣北部就有硫磺，那時候臺灣剛剛設(shè)省，你給我一個船隊(duì)，我去采硫磺。其實(shí)他是想來臺灣玩?！彼鹊搅寺苟T，記錄了金門料羅灣、澎湖的媽祖宮，接著派助手沿海路北上，自己則走陸路，“那時候陸路很危險，有生番，他在牛車上都有箭射過來”。最后他在渡船頭登陸，由平埔族一個酋長帶到北投，采了半年硫磺?！啊恶院Ｓ浻巍反蟾攀桥_灣的第一本游記，非常精彩，我覺得中國的知識分子中，這種人太少了?！?/p>

　　“這個是我在琉璃廠買的，很貴，多少萬忘了，很漂亮，原拓的《鄭文公碑》，本來不想買，不會為了收藏花很多錢。他說，你不要了，有個日本人下午就來拿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被激將了，問朋友借錢買來。大概是 1988 年。”

　　蔣勛畫室的布置體現(xiàn)出一種相當(dāng)講究的隨意，擺在臺面上的東西不多，幾函線裝書、幾幅油畫、一些古玩擺件和書桌上的文房四寶，房間顯得空落落的，但非常整齊。他的筆架和鎮(zhèn)紙是從河邊撿來的，然而造型不俗；他的坐墊套有兩種花色，一種是清雅的藍(lán)印花，一種是大紅牡丹鳳凰圖，可是二者配起來竟然非常好看。退休之后，蔣勛基本上只為自己的興趣做事，在畫室里，主要是“玩”。我們?nèi)ゲ稍L前，他才寫好一幅扇面，還像古代文人會友那樣，拿出之前畫的冊頁和扇面來給我們看，紙是日本紙，裝裱也是請的日本師傅。

　　蔣勛的這些愛好，在普通人看來實(shí)在太高不可攀，然而考慮到他的出身，也算是其來有自。他的母親是正白旗貴族，家宅在西安二府街，蔣勛也出生在西安?！拔覌尲依镌谛梁ジ锩_始就敗落了，來臺灣后，她常跟我說西安知府衙門的老宅子如何如何。有一次我?guī)ヅ_北故宮，給他看清朝龍紋碗，她看了不講話。我問她，她才說以前家里好幾柜子這樣的碗，外婆沒事生氣就摔幾個。我是聽了這句話，再不收藏東西，我覺得收東西的感覺很荒涼。她經(jīng)過戰(zhàn)亂，知道什么都留不住，只是把 6 個孩子帶在身邊。文化當(dāng)然重要，但還有生命?！?010 年 12 月，蔣勛突發(fā)心臟病，被搶救回來之后，更舍得把東西送人了?！叭绻麅赡昵拔易吡?，這些也不是我的，我忽然覺得，可能也要把研究性的東西放掉，像蘇東坡、柳宗元一樣，‘下放’的時候看山山水、回首人生，忽然出來一個特別好的句子，可以留給后代，就很開心了，可能就是‘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這樣的句子?！?/p>

　　臺灣藝文印書館石印的《石頭記》，80 回的老版本，每次去那里店員都在睡覺，因?yàn)楦緵]人去買書。蔣勛介紹了很多朋友去。

　　B=《外灘畫報》 J=蔣勛

　　B：最近有沒有在寫什么書？

　　J：我現(xiàn)在陸續(xù)在整理《紅樓夢》的東西，在《壹周刊》的專欄，已經(jīng)出了第一本《夢紅樓》，估計(jì)每隔兩個月出一本。這次是把《紅樓夢》里大家不容易注意到的人挑出來，這些小人物有時候出來一頁，有時候只有三行，但是寫得極好。寫了 100 多個了，還沒寫完。比如有一個叫石呆子的，我覺得很有趣，但完全不重要，很多讀《紅樓夢》多遍的人都不記得這個人。他其實(shí)就是手上有幾把祖?zhèn)鞯呐f扇子。曹雪芹先寫賈赦老是娶小老婆，就被賈母罵，那么大年紀(jì)何必呢，娶來耽誤人青春，擱在那兒也不能干嘛。這是說他有占有欲嘛。接著就寫了石呆子，就說賈赦忽然喜歡扇子，就讓賈璉去找名貴的扇子，賈璉打聽到石呆子，就去找他，開價開到一把扇子 500 兩銀子，不得了了，他窮得沒飯吃，還是不賣，說，你們有錢有勢，我就是命一條。賈雨村是靠賈家做官的，他就訛詐石呆子拖欠官銀，把扇子充公了，賈璉就被父親痛打，說人家怎么弄來了，他說為了扇子弄得人家家破人亡，也不算什么能為。結(jié)尾就寫，一個丫頭說，也不知石呆子是死是活。不到一頁，我覺得作者太厲害了，看了四五十次。如果這是他晚年被抄家后寫的懺悔錄，我覺得他是在寫他家族做的虧心事。他老是離開主線寫這些小人物，有時候主角有五六回沒出場，我相信《紅樓夢》偉大是因?yàn)樗萘撕芏鄸|西。我也想借這個專欄把大小說用另一種方法編梳。我也在“中國廣播公司”做一個節(jié)目，給年輕人講《紅樓夢》。

　　蔣勛畫室的布置體現(xiàn)出一種相當(dāng)講究的隨意，擺在臺面上的東西不多，幾函線裝書、幾幅油畫、一些古玩擺件和書桌上的文房四寶，房間顯得空落落的，但非常整齊。他的筆架和鎮(zhèn)紙是從河邊撿來的，然而造型不俗。

　　B：你以前也出過一套講《紅樓夢》的錄音，和現(xiàn)在講的有區(qū)別嗎？

　　J：現(xiàn)在是專門挑出年輕人可能感興趣的部分講。我以前常感嘆說，你們怎么不讀書？其實(shí)后來反思，我也許錯了，年輕人在網(wǎng)絡(luò)上也看很多東西，只是碰到線裝書，他就怕了。我覺得文化的東西形式上改變沒什么大不了，網(wǎng)絡(luò)世界里聽覺和圖像變得更重要，以前在廟口看戲和聽說書的形式也許可以和網(wǎng)絡(luò)結(jié)合起來，這大概不會輸給文字的影響力。我最近還在倡導(dǎo)漢字文化圈，臺灣老是講自己寫繁體，沒什么意義，我跟他們說，唐朝就簡了，文字就是越多人用越成功，你要讓它活過來是最主要的，最怕經(jīng)典變成抓住以后不肯放手的東西。臺北故宮就是這樣，不肯放手，遲早要死掉，你要是想在報紙上介紹一張它收藏的名畫，那個圖的費(fèi)用根本是你付不起的?！睹赡塞惿繁蝗说教幱?，反而天天有人要去盧浮宮排隊(duì)看它。

　　B：那么之前講《紅樓夢》的受眾是什么人？

　　J：20 年前是在高雄給販夫走卒講的，講了 4 年，我每周去高雄待兩天，周六、周日從早上 9 點(diǎn)講到下午 5 點(diǎn)。他們跟我說，聽完課去賣菜，覺得菜場里好像都是《紅樓夢》里走出來的人。我覺得很難得，我很喜歡過去文化和庶民的關(guān)系，比如元朝很多人不能做官，就在民間做出很多好東西。關(guān)漢卿如果在宋朝可能就考試做官了，元朝有一段他沒有機(jī)會做官，就混在戲班子里，那個時候有多少冤獄啊，所以《竇娥冤》感天動地，至少砍頭的時候還可以下一場雪。我覺得會不會今天知識分子和庶民的關(guān)系反而遠(yuǎn)了。

　　畫室的書架上放滿了畫冊和各種藝術(shù)書籍，四周擺的事新畫的油畫和中國畫。

　　B：能不能具體講講？

　　J：知識分子怎么下來是個大問題。明亡以后，很多知識分子就下來了，生命力也就出來了。陳洪綬是自殺過的，沒死成，在賭場里混，畫賭具，賭資都寫在上面。那個東西最有趣了，根本就是超現(xiàn)實(shí)主義。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應(yīng)該心甘情愿被“下放”，我覺得中國人對知識的理解太狹隘了，臺灣尤其是。除了郁永河之外我還很佩服元朝的周達(dá)觀，他去柬埔寨寫了《真臘風(fēng)土記》，可是沒人看。但法國人拿到這本書，19 世紀(jì)就統(tǒng)治了柬埔寨，所以?？抡f知識就是權(quán)力，中國自己擁有知識，不知道，其實(shí)它有收在《永樂大典》的，中國人不看而已。我拿著那本書到柬埔寨 14 次，所有的廟宇、風(fēng)俗都還一樣。我覺得我們愧對這些前輩，因?yàn)榘斯扇∈恐笾灰涂荚嚐o關(guān)，大家都不讀，但是這些走出去的人寫了最精彩的東西。其實(shí)在吳哥窟旅游的人，很多手上拿的都是這本書，但是中國人不太知道，所以我寫了《吳哥之美》。林懷民最近辦了個“流浪計(jì)劃”，讓年輕人可以出走，不準(zhǔn)結(jié)伴，一個人走 3 個月，其實(shí)就是鼓勵大家從家庭和學(xué)校走出去，我希望它能變成大的運(yùn)動。

　　B：我看你這里放的大多是線裝古書，是不是其實(shí)你已經(jīng)不需要買什么新書了？

　　J：是的，生病之后把很多大畫冊都捐給學(xué)校了，不想碰了，身邊剩下的都是善本。生病之后還覺得西方的大部頭太沉重了。《紅樓夢》里說林黛玉老是歪在床上看書，讀線裝書之后我就懂了，什么叫歪在床上，因?yàn)樗强梢晕兆〉?，很輕。有一陣子去上海，很愛從古籍書店帶線裝書回來。我最喜歡的是巾箱本，古籍書店以前出了很多，適合旅行的時候讀。但是去年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好像賣得不好，所以不賣了，可我覺得這以后會是暢銷書，有時候要逆勢而行。日本銀座最貴的地段就有一家開了 350 年的古書店，叫鳩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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