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子兄死了。

　　我聽見噩耗之后很從容鎮(zhèn)定，凝重了幾秒鐘，想了想他溫暖微笑的樣子……

　　意大利、西班牙那方面的人死了，送葬行列肅立鼓掌歡送，贊美他一輩子活得有聲有色、甚至輝煌燦爛。聽說往時河北省一些地方，老人家死了，也是像鬧新房一樣熱鬧一場，講些滑稽的話，真正做到“紅白喜事”那個“喜”的意思。

    地區(qū)有別，時代也不同了，換個時空，使用不當(dāng)很可能釀成天大禍事。

　　苗子兄死了，成為一道清流絕響。上世紀三十年代漫畫界最后一個人謝幕隱退了。

　　苗子兄第一幅漫畫作品發(fā)表在一九二九年——十六歲；我一九二四年生，五歲；沒眼?？此堑谝环?。一直到抗戰(zhàn)勝利后的一九四七年，我在上?？棠究蹄露^日子，接到苗子郁風(fēng)兄嫂他們兩位從南京來信要求收購我的木刻的毛筆信之后，才認真地交往起來。那時我二十三歲，他們也才三十二三歲，六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十六歲孩子可以哄抱五歲孩子；三十二三的青年跟二十二三的青年卻成為終身知己。

　　跟他們兩位幾十年交往，南京、上海、香港，最后幾十年扎根北京，四個大字概括——

　　“悲、歡、離、合”。

　　他自小書讀得好、字寫得好，因為跟的老師鄧爾雅先生、葉恭綽先生……了得。我哪談得上學(xué)問？我只是耳朵勤快，尊敬有學(xué)問的人。

　　我覺得自己可能有一點天生的“可愛性”；向人請教，向人借書，人家都不拒絕。據(jù)說藏書豐富而愛書如命因之“特別小氣”的唐弢先生，葉靈鳳先生，阿英先生，常任俠先生，黃裳老兄，苗子老兄，王世襄老兄，對我從來都是門戶開放，大方慷慨，甚至主動地推薦奇書給我，送書給我(黃裳兄送過明刻家黃子立陳老蓮《水滸》葉子和《寶綸堂集》……)。

　　苗子兄的書庫等于我自己的書庫，要什么借什么，速讀書卡片一借就是三月半年，任抄任用。包括拓片畫卷(王世襄兄多次親自送明清竹根、竹雕名作到大雅寶胡同甲二號來，讓我“玩三天”、“玩一禮拜”……)。

　　這種“信任”，真是珍貴難忘。

　　零六年中秋，苗子、郁風(fēng)兄嫂到鳳凰玉氏山房來。郁風(fēng)老姐告訴我，這兩年重病期間，“肚子里凡是女人的東西都取走了”。其實她脖子上的創(chuàng)口還沒有拆線。隨行的客人中有兩位醫(yī)生夫婦。

　　在玉氏山房，郁風(fēng)老姐說什么我們都聽她的。

　　“給我畫張丈二……”

　　好，丈二就丈二，紙橫在畫墻上，上半部畫滿了飛鶴。她說：“留了空好，回北京我補畫下半張……我們?nèi)疫€要來鳳凰過春節(jié)！”

　　中秋，幾十個湊熱鬧的本地朋友一起欣賞瓢潑大雨，還填了詞，我一闕，苗子兄和了一闕。

　　天氣轉(zhuǎn)好的日子，還到我的母校巖腦坡文昌閣小學(xué)參觀，請了幾頂“滑竿”抬他們，回來，她居然把“滑竿”辭了。

　　她說：“這學(xué)校風(fēng)景世界少有！”

　　當(dāng)然！那還用她說？我想。

　　回北京不久又進醫(yī)院，死了。

　　郁風(fēng)大姐跟苗子老兄不一樣。愛抬杠！而且大多是傻杠。有時弄得人哭笑不得，有時把人氣死。怪不得有次苗子兄說：“哪位要？我把她嫁了算了！”

　　郁風(fēng)大姐自從變成老太婆以來，是個非常讓人無可奈何的“神人”。有一年在我家的幾十人的聚會上，交談空氣十分和諧融洽，臨散席時，一位好心朋友對郁風(fēng)大姐說：“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幫忙，可以打電話給我?！辈虏逻@位老大姐如何回答？“唉，算了！你都下臺了，還幫什么忙？”(老天爺在上，這是原話。)

　　好心朋友是誠懇的，郁風(fēng)大姐也不偽善。

　　全場鴉雀無聲。

　　誰想得到，翻回幾十頁歷史去看我們這位大姐，做過多少嚴密審慎大事，經(jīng)歷多少需要堅毅冷靜頭腦去對付的磨難，她還是一九三六年長征干部待遇，天曉得她干過什么事，說的話卻像剛從子宮里出道。

　　苗子兄東北勞改四年半，秦城監(jiān)獄七年半，共十二年。一生重要的十二年就這么打發(fā)了。

　　去年八月間，毛弟把他從醫(yī)院送到萬荷堂來吃了一頓飯，不單吃相可人，我還認為他不久就能從醫(yī)院回家。

　　飯后我們還大談了一番人生。又提到畫畫的老頭剩下不多了，他還說：“你算不得老！”我連忙接著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你十六歲發(fā)表作品時，我才五歲。你肯定是前輩。”

　　又提到眼前剩下許麟廬、他、我三個人了。(恐怕還有幾個，只是說不清楚……)吃過飯，坐毛弟的車走了。第四天，許麟廬兄去世。我還打電話：“喂，許麟廬沒了，剩下咱們倆了！”

　　他：“哈！哈！哈！”

　　苗子兄對學(xué)問，對過日子，對人都是那么從容溫潤，所以他能活到一百歲。

　　對世界，他不計較。

　　從秦城監(jiān)獄放出來第二天我去看他，見面第一句話是笑著說的：“你看，你看！搞了我七年半?！?/P>

　　記得抓走他兩口子的那天上午，我從牛棚扯謊“上醫(yī)院”，在東單菜市場買了條尺多長的鮮草魚到芳嘉園去。一進門，光宇的夫人張媽媽看見是我：“哎呀！你還來？兩個剛抓走——你快走，你快走！”

　　我問孩子冬冬呢？

　　“我管看！我管看！你快走！快走！”

　　“四人幫”覆滅之后，被煙熏火燎所剩無幾的蟻群又重新聚成殘余隊伍。這零落的隊伍中，有的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沒笑上幾聲就凋謝了。淺予沒有了，丁聰、郁風(fēng)和苗子趕上了好時候，算是多活了幾年。

　　苗子脾氣和順，閑適，寵辱不驚，自得其樂，連害病都害得那么從容。躺在醫(yī)院幾年，居然還搞書法送人，做詩與朋友唱和。

　　一個人怎么可以弄成這種境界呢？可能是從小得到有道德、有學(xué)問的長輩熏陶，加上青年時代的運氣和敏慧，吳鐵城、俞鴻鈞諸人的提攜；本身優(yōu)良的素質(zhì)，做了大官沒有沖昏頭腦，沒有腐化墮落，常年與書為伴，懂得上下浮沉的因果關(guān)系的原故。解放后面對沒因由的坎坷那種從容態(tài)度，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所以“仁者壽”。

　　苗子兄也有很多很多好笑的地方。他的出生、學(xué)識、經(jīng)歷，自小都浮在文化和政治的上層(東北勞改四年半除外)，說來說去可算是一種特殊的“純潔”。我和他不一樣，自小就沒有受過嚴格端正的教育，靠自己哺育自己，體會另外半個世界的機會比他豐富。他清楚這一點，正如孔夫子說過的：“吾生也賤，故多能鄙事?！?/P>

　　手工藝方面不用說。我?guī)退闷咸烟僮鲞^一把大紫砂壺的高提梁；幫他在銅鎮(zhèn)尺上腐蝕凸出的長聯(lián)書法，他都驚嘆我為“神人也”；就拿一般的生理常識，他也是一竅不通，幼稚得無以復(fù)加。

有個下午忽然接到他的電話：

　　“永玉，我問你一個問題，什么叫‘乳溝’？”

　　我說：“你干嘛不問郁風(fēng)？”

　　又有一年冬天，忘了是晚上還是白天，他來電話：

    “永玉，怎么我的睪丸不見了？”

　　我了解這個問題，我在農(nóng)村勞動有過這種經(jīng)歷：

　　“天氣冷，躲到肚子里頭去了?！?/P>

　　“哦！哦！”

　　六十年代我住在北京站罐兒胡同的時候，某一個月的月底，他笑瞇瞇地走進屋來：“月底，沒有錢了吧？哪，這里五塊錢。哈、哈、哈……”

　　見鬼！哪個叫他來的？

　　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這幫老家伙剩下不多了。

　　對于苗子兄的一生，覺得他有一件大事沒有做。他“王顧左右而言他”，他來得及的時候沒有做(比如從秦城監(jiān)獄出來的時候，他跟人常做詩唱和，認為十分有趣開懷，其實浪費了情感和光陰)，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應(yīng)該做；或早已意識到該做而為某種戒律制約沒有做；那就是寫一本厚厚的、細細的“回憶錄”。

　　不寫“回憶錄”而東拉西扯一些不太精通的“茶”、“煙”、“酒”的東西干嘛？這類材料電腦一按，三歲小孩都查得到，何必要你費神？你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三不善茶?？上Я恕?/P>

　　你想，當(dāng)年兒時廣東的文化盛景，其尊人跟葉恭綽、鄧爾雅諸文士們的交往活動，有多少寫多少，會是多么有益于后代的文獻！

　　后來在上海，文化界的活動，漫畫界諸人，黃文農(nóng)，張光宇、曹涵美、張正宇三兄弟，葉淺予，陸志庠，高龍生，汪子美，黃堯，蔡若虹，華君武，張英超，以及后來的張文元，特偉，廖冰兄……諸人的活動，還有文化界重要的“孟嘗君”——邵洵美……還有電影界的那一幫老熟人，王人美，趙丹，金山，顧而已，陳凝秋，金焰，白楊，陳燕燕，唐納，高占非，魏鶴齡，阮玲玉……在你，都是熟到家的朋友。接下來寫你的官運旅程，吳鐵城，張學(xué)良，俞鴻鈞，蔣介石，戴笠，王新衡，宋美齡……以后的重慶生活，毛澤東，周恩來，葉劍英，董必武……還有一些特殊的朋友，潘漢年，夏衍，唐瑜……包括楊度，杜月笙，黃金榮，蔣經(jīng)國……

　　串在一起的大事，零零碎碎的小事，沒有人有你的條件，有你的身份，有你的頭腦，有你的記憶力和才情。這會是一部多么有用的書，多么惹人喜歡的書！多么厚厚的一部重要的歷史文獻……

　　你看你看！你不抱西瓜抓芝麻。你看你居然就這樣死了……

　　二〇一二年，一月，二十六日夜十二點 萬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