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龐中華到席殊，這種以實用功能為基本目的，以規(guī)范秩序為追求目標的書寫活動，不過是新時代的“書法樣板戲”。一旦出現(xiàn)了更有效的書寫工具或多元書寫方式成為追求的目標，自然也就唱不下去了。

　　《新京報》近日推出“遠去的偶像”系列個人史專題。“最暢銷的人民書法家”龐中華成為破題人選。

　　從1984年開始，龐中華的電視鋼筆書法講座開始在央視播出。他也因此成為中國最有知名度的當代“書法家”。進入90年代，其鋼筆字帖甚至實現(xiàn)了銷售過億的目標，成為當時中國最流行的出版物。時過境遷，可硬筆書法熱的潮流卻和龐中華的青春小鳥一起，飛得影都看不到了。盡管硬筆書法字帖依然熱銷，偶爾也還能在電視上看一眼“田字格”、“回字格”之類的講座，可基本上也屬于吃地區(qū)文化剪刀差，靠著中小城市文青過日子。

　　龐中華的書法，與我們通常所說的“中國傳統(tǒng)書畫藝術(shù)”中的書法，并沒有太大聯(lián)系。這么說并不是因為書寫工具、載體不同，而在于兩者主旨大相徑庭。

　　中國的傳統(tǒng)書畫為藝術(shù)，核心在于“趣味”——主要是所謂的“文人趣味”，而不是單純的美觀。書法所體現(xiàn)的平衡感、線條感，以及更難以琢磨的“趣味”，都無法通過練習的途徑獲得。它們大都是審美經(jīng)驗的體現(xiàn)。欣賞者也需要具有類似的審美能力，才能發(fā)現(xiàn)美的存在。

　　黃庭堅固然是一代大師，可他的法帖卻不是每個人都欣賞得了的。要從他那些看起來雜亂難看的作品中，讀出美感挺不容易。齊白石的作品也是一樣?！短彀l(fā)神讖碑》字體怪異詭譎，超出了正常的漢字書寫系統(tǒng)。齊白石在其中揉進自己的狂狷古拙，沒有一定的審美基礎(chǔ)也很難接受。有笑話說草書大師，寫完了的字，自己隔久了也不認識。笑話歸笑話，但也說明了傳統(tǒng)書法的基本立場：這種書寫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為自己負責”，表達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與審美品位。在此立場下，書寫的規(guī)范性成了一個靶子，一個被蓄意破壞的對象。

　　以龐中華為代表的硬筆書法，目的顯然并不是為了追求文人情趣，而是“與他人溝通”。用龐中華自己的話說，那時硬筆書法的練習者深信，“字是一個人的臉面”，追求的書寫境界只不過是“工整”。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初席卷整個中國的“硬筆書法熱”，其實打著一面急功近利的旗幟。

　　在此目標指引下，這種硬筆書法練習的意義是在沒有打印機的年代，將人變成一臺活的打印機。為了盡快達成這樣的目的，龐中華的字帖最終衍生出了“塑料字模”這樣詭異的練習工具。很明顯，這些東西所承載的并不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而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改良沖動。與時下流行的“營銷國學”、“管理兵法”相似，這種行為瓦解傳統(tǒng)，使之得以踏上現(xiàn)代化的康莊大道。原有的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展開的書法藝術(shù)，也由此變成了一種工業(yè)書寫。

　　然而，工業(yè)書寫終究有被書寫工業(yè)取代的那一天。計算機的普及為公眾提供了一個新的書寫工具。通過與之匹配的打印機，人們可以輕易獲得更為工整、美觀的文字外觀。這樣一件事情，既然可以在低成本的條件下，通過書寫機器完成，把人變成打印機的努力自然也就失去了效果?！坝补P書法熱”的退潮，也就在所難免。

　　值得注意的是，在計算機書寫的年代里，硬筆書法以一個出人意料的形式展開：簽名。不過，與龐中華時代的硬筆書法不同，簽名的字體通常并不工整清晰。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簽名甚至與鬼畫符沒有區(qū)別。有人甚至故意破壞文字的完整性，以實現(xiàn)一個獨特的簽名。個性，而不是工整，成了新一代“硬筆書法”（如果它們還算是硬筆書法的話）的特征。由龐中華，以及一代教育者建立起的書法秩序?qū)⑷俗兂蓵鴮懙臋C器，并終于在真正的書寫機器面前敗下陣來。

　　從龐中華到席殊，這種以實用功能為基本目的，以規(guī)范秩序為追求目標的書寫活動，不過是新時代的“書法樣板戲”。在以效率為核心的年代，他們?yōu)楣娞峁┝擞行У臅鴮憙?yōu)化方案，并成為毫無爭議的大眾偶像。一旦出現(xiàn)了更有效的書寫工具（比如計算機），或者多元的書寫方式成為追求的目標（比如個性化簽名），這場“書法樣板戲”自然也就唱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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